Thursday, January 27, 2000

周潤發登大雅之堂

「東是東,西是西,雙方是永遠不會結合的。」此乃英國文豪Rudyard Kipling(一八六五——一九三六)在一個世紀前所說的名句,後來引起不少非議。我個人認為說得過於誇張,但不無道理。

是的,中西雙方的文化有很大的差別,要融合起來,或二者兼於一身,是不容易的。鬼佬學我們的國畫、書法是有的,但不客氣地說是不知所謂。我們學西洋畫較有看頭,且人多勢眾,但算是有成就的就不多了。就是在學術上,中國人能在美國或西方有一席之位的也不多見。事實上,好些大名鼎鼎的西方華人學者,其「大名」通常只大於華人之耳,老外之耳就要打一個大折扣。

我非常佩服貝聿銘。這位生於中國而在國際上賺錢的建築設計師,曾經有十多年在美國被公認為第一高手。貝氏的設計是西方的現代藝術。據我所知,像他那樣生於中而稱霸於西的,歷史上只有一個。

電影是西方發明的,其無與倫比的主要傳統,是美國的好萊塢。當然,作學生時,像今天的一些青年一樣,我崇尚法國、意大利,尤其是日本的電影。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是東方的一個大突破。好萊塢的劣作多如天上星,而法、意、日的低成本之作往往大有可觀,我們當年就把好萊塢低貶了。

於今回顧,我年輕時的觀點是不對的。藝術的高或低,好或壞,是不應該以低成本而加分。比方說,我的攝影或書法低劣,以照相機或毛筆不夠好為借口,有誰會同情我?又有誰會見我有一幅絕佳的書法作品而說:「好是很好,但這只因為他有好的毛筆。」

不論成本——不應該論——好萊塢的電影製作舉世無匹。幾個月前美國選出本世紀的一百部最佳電影(當然有偏見),全部是好萊塢的。

香港的電影及影星要打進美國市場,屈指一算,已有四分之一個世紀了。李小龍的功夫使美國佬目瞪口呆,且歷久不衰;成龍近幾年在老外之邦大行其道;吳宇森的打打殺殺,看來過癮,在美國也大有市場。然而,上述這些我從來沒有在鬼佬的刊物上看到演技的評述。香港片是以動作知名的。娛樂與藝術是兩回事。

不要低估我們的本領。談演技,十多年來香港及中國出現過好幾個傑出的演員。《霸王別姬》中的張國榮演得很有水平,但老外認為是外國影片,不是好萊塢的主流;《末代皇帝》中的尊龍也有水平,但演出的份量不重,而該影片的重點是刻劃一個大時代,末代皇帝只是這時代中的一個角色。

周潤發最近演出的《安娜與國王》是以他(國王)和一個英國女教師為中心人物,演技略遜就會被觀眾罵個不休。這部電影是好萊塢的舊傳統,沒有什麼眩人耳目的先進科技。影片是一個大製作,基於一個家傳戶曉的名故事。更重要的是,女主角竟然是Jodie Foster,一個曾經兩獲最佳女主角金像獎的超級明星。

國王與女教師的故事,要純以演技取勝。除了去年有一套劣質的卡通片外,之前拍過兩套獲獎無數的經典之作。其一是一九四六年Rex Harrison與Irene Dunne的合作,其二是一九五六年Yul Brynner與Deborah Kerr的精品。這四位都是當時的超級巨星。

一九四六年的獲幾項金像獎(是哪幾項記不起了);一九五六年所獲的獎,包括最佳電影和最佳男主角。有這樣的兩部名片在前,再重拍可說是膽大包天。

我認為周潤發與Jodie Foster都有水平演出,而周氏的演出更令我喜出望外。看《安娜與國王》時我在美國度聖誕,因而讀了不少那裡的影評。一般的評論,是此片與四六年及五六年的相比略遜,也有認為可以平排的。男女主角都一致地有好評,但更一致的是周潤發比Foster還要演得好。周氏以此片而登大雅之堂,是沒有疑問的吧。

有評論者批評周潤發的英語發音,是低級的評論了。英語不帶東方口音,演一個東方國王豈不是不倫不類?我要批評的倒是Foster的發音。作為一個一八六二年的英國女教師,怎可以是美國口音的?

選周潤發扮演一個懂得談情的國王實在恰當。我們可以說周氏時來運到,也可以說美國佬夠眼光。周氏長得夠高大,而經過那麼多年在銀幕上打打殺殺,不打不殺時站起來有王者之風。另一方面,可能是天生使然吧,他談起情來卻又柔情似水。

我歷來認為中國(包括香港)的電影演員演得過於舞台化,表情及動作都過於誇張,很有點做作。好萊塢的傳統,是電影與舞台很不一樣。以電影而論,最佳的演技是不像在演戲的。在《安娜與國王》一片中,周潤發庶乎近焉。

我也認為周氏應該放棄他以前的戲路,在好萊塢找些適合自己而又重視演技的劇本下注。他既然登了大雅之堂,何愁沒有片商打他的主意?要是賺錢少一點,就少一點算了。

Thursday, January 20, 2000

新聞何價?——與查良鏞商榷

才子董橋最近與他的舊老闆查良鏞在新聞報道的分歧上引起風波,好不熱鬧。事緣查老不久前在浙江大學以《兩種社會中的新聞工作》為題作了講話,而董橋針對查老如下的一段話:「解放軍負責保衛國家人民,我們新聞工作者的首要任務,同解放軍一樣,也是聽黨與政府的指揮,團結全國人民,負責保衛國家人民。我們要跟隨黨的政策,不是甘心做黨的工具,受它利用,喪失做一個誠實的新聞工作者的良心和立場,而是盡一個愛國公民的職責,保衛國家,不受外國的顛覆和侵略。」

查老認為董才子斷章取義,因為他說的是兩種不同的社會,新聞工作的目的跟著大不相同,而美國的傳媒一方面虛偽,另一方面美國「必須樹立一個假想敵」,要「摧毀全世界所有不服從美國指揮的政權與勢力,以建立全球性的美國霸權。」

我拜讀查老的全文後,有同意及不同意的地方。己見如下。

(一)我極力反對非私產的制度,但從來沒有反對過共產黨的存在,也不反對共產黨統治中國。你可以信「施比受更為有福」,但做生意時卻私字當頭。鄧小平先生的改革重點,是以社會主義之名來推行私產及市場。在經濟學的邏輯上,這是沒有矛盾的——這觀點我解釋過好幾次了。今天的中國,舊制已去如黃鶴。查老所說的兩種社會,其主要差別是貪污的或多或少而已。

查老說得對:「任何國家的反政府力量發動革命或政變,必定先佔領電台、電視台、報社。」但這是指以極權黨政的國家。我可能過於樂觀,但我認為今天北京的執政者知道胡作非為是要下台的。我也同意「如今,中國的政權十分穩固」。既然穩固,新聞大可自由。

(二)假若中國的每個新聞工作者都像查老那樣,有自由及懂得以忠實的報道來保衛國家,那麼董才子和我就用不著那樣「勞氣」了。事實上,大陸今天的官定傳媒,還是報喜不報憂,並不忠實,而對政府大擦其鞋的,私下大有好處。擦鞋怎可以衛國呢?

另一方面,傳媒可以增加人民的知識,而這知識的增加是極為重要的。我自己見退休在即,很想在國內搞一個出版社,將餘下來的日子介紹老外的知識到中國去(在這方面我可以辦得很好)。但一查之下,在大陸開出版社是不可能的事。

(三)查老說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中,新聞的話事人是老闆,是對的。他忘記說的,是在資本主義的社會中,新聞老闆不需要是一個大資本家——每個收入僅足以餬口的人也可以是一個傳媒老闆。買一部廉價電腦(買不起可向朋友拿一部過時的廢物),自己作一些不犯法的「新聞」,以電話線傳真到全港的傳真機,一按鈕,每天24小時,每天365天,其電話費用每年港幣792元!紙張的費用由接收者支付。所有的廣告商都深明其理。

我不是個電腦傳真專家,不知道亂髮傳真可不可以做到查不出發稿之人。若可,則再過幾年,傳真在國內普及,「衛國」之說不談也罷。

(四)我絕對不同意查老所說的,美國的傳媒往往不盡不實。二十年前,我的老友科斯在一次傳媒的盛大集會中,說了一句「惹來週身蟻」的話:「不要問傳媒那句話是假,而是要問那句話是真!」

科斯是過於誇張,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私營的傳媒為了賺錢,有時譁眾取寵,而假的報道往往不能治之於法。生長在這社會中的有識之士,什麼是真,什麼有疑問,什麼擺明不盡不實,大家都心裡有數。有時看報是為知識,有時是為過癮。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報道遠比大躍進期間,一小畝地可種出數十噸糧食的「為國家好」的消息可靠得多。

(五)我最不同意查老之處,是美國要「顛覆和侵略」中國。歷久以來,美國的傳媒慣於「顛覆」自己的政府。尼克松因為水門事件而要下台,克林頓的「性」新聞搞了一年多,都是傳媒的忠實所致。

我同意美國的政策是為自己的利益著想,但除了小說上的虛構之外,自己的利益是不容易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有誰可以賺到窮人的錢?

最近美國與中國達成的世貿協議,每一項對中國都大有好處。他們要賺我們的錢,是對的。但他們怎會不明白,要賺我們的錢就先要我們有錢給他賺。大家都要賺,是1976年史密斯定下來的黃金定律;世貿談來談去就是那方面多賺一點,那方面少賺一點。

說真心話,在我所認識的所有美國經濟學者朋友中,沒有一個不希望中國能富強起來。他們不是有仁慈之心,而是清楚地知道中國富強對美國大有好處。

新聞何價?以擦鞋來「保衛」國家,其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Thursday, January 13, 2000

我也看金庸

北京作家王朔,於去年十一月一日在《中國青年報》發表《我看金庸》一文,痛罵「老金」,稱其武俠小說為「四大俗」之一(其他三俗為成龍、瓊瑤、四大天王)。文壇謾罵歷來無足輕重,但查大俠竟然下筆回應,而且是兩次。戴天等高手群起而出,拳打腳踢,文壇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查先生的兩篇回應寫得好——我是寫不出來的——但我還是同意朋友的觀點,認為查先生不應該回應。他應該像自己所說的:「八風不動。」王朔的文章沒有什麼內容——「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我翻為:胡說八道的話,不足深究。)查老在文壇上的地位,比我這個「大教授」高一輩。但他顯然六根未淨,忍不住出了手。前輩既然出了手,作為後輩的就大可湊湊熱鬧,趁機表現一下自己在武俠小說上的真功夫!

首先要說的,是王朔之文大有「葡萄是酸的」味道。「四大俗」暢銷,賺大錢——王先生說是資產階級的腐朽。批評賺錢作品不容易自圓其說:收入多少與歡迎程度之間是有一個等號的。「俗」有數解,其中「通俗」這一解是好的。說金庸作品通俗,是對的。王先生所說的「俗」不知何解,但肯定大有貶意。另一方面,要找到四個大受市場歡迎的「不是好東西」,絕不容易。

說金庸作品暢銷,不大正確。金庸是一個現象。他的小說平均每本超過一千版(最多是二千一百二十四版),總銷量(連收不到錢的)達一億!然而,金庸現象的重點,不單是一億這個數字,而是他的作品幾歷半個世紀而不衰。有好事之徒作過統計,在文革期間,《毛語錄》的銷量,竟然比聖經歷來的總銷量還要大。於今看來,老毛的世界紀錄將來可能被老查破了。

我對王朔先生的主要批評,是他不懂武俠小說。他捧出一本《水滸》,但看來不知道還珠樓主那類作品,評武俠小說就不免少了一點基本功。

說金庸,我們要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社會說起。「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當時是一個無可奈何的社會,今天不論明天事,過得一天算一天。市場的取向,是在不知去向的日子中找點刺激。黃色刊物大行其道。廣州出了一個雷雨田,其漫畫刻劃時代,也因為夠「抵死」而銷得。

還珠樓主亂放飛劍,牙擦蘇與黃飛鴻鬥個不休,而寫到外國,我們有《陳查禮大戰黑手黨》。老外當時的文化也差不多。從美國運到香港的電影,要不是《原子飛天俠》,就是《銅錘俠大戰鐵甲人》。

在上述的文化環境中,好些到香港來的外江佬要寫稿為生。其中兩個比較特別:一個是梁羽生,另一個是金庸。他們談歷史,說藝術,論詩詞;為了生計他們發明了「新派」武俠小說。

大概是一九五二年,梁羽生在報章上連載《龍虎鬥京華》,跟是《草莽龍蛇傳》。一九五四年左右,當梁羽生推出他最好的《七劍下天山》的同時,一個叫金庸的在《新晚報》連載《書劍恩仇錄》。《七劍》與《書劍》各擅勝場,打個平手,而又因為面目全新,有故事,我們就不再看還珠樓主或黃飛鴻了。

想當年,金庸為了餬口下筆,爭取讀者是重要的。但一九五八年我在多倫多追讀他的《射鵰英雄傳》時,就對文學專家王子春說:「如果《水滸》是好文學,那麼金庸的作品也是好文學了。」

我認為在多類小說中,新派武俠最難寫得好。作者的學問不僅要博,而更重要的是要雜——博易雜難也。歷史背景不可以亂來,但正史往往不夠生動,秘史要補加一點情趣;五行八卦要說得頭頭是道;奇經穴道、神藥怪症,要選名字古雅而又過癮的;武術招數、風土人情,下筆要像個專家;詩詞歌賦,作不出就要背他一千幾百首。

是的,像金庸那類武俠小說,高人如錢鐘書是寫不出來的。你可能說錢大師不屑寫武俠,但「不屑」是一回事,要寫也寫不出來是另一回事了。

雜學不容易,要加起來更困難。風馬牛不相關的事,要有超凡的想像力才能合併得順理成章。武功本身多是虛構,並之以雜學是另一重虛構了。一般小說的虛構可信,但武俠小說是不可信的。事實上,可信的武俠不好看。但太離譜的——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的——也不好看。新派武俠小說的成功之處,就是讀者明知是假,但被吸引而用自己的想像力,暫作為真地讀下去。
打打殺殺的故事,像美國的牛仔片那樣,是不容易有變化的。引進旁門左道的雜學,加之以想像力,而又把故事人物放在一個有經典為憑的歷史背景中,從而增加變化,是一項重要的小說發展。然而,能如此這般地寫得可以一讀再讀的作者不多。梁羽生在《白髮魔女傳》之後的變化就越來越少了。

王朔大事抨擊金庸的文字,使我莫名其妙:「老金大約也是無奈,無論是浙江話還是廣東話都入不了文字,只好使死文字做文章,這就限制了他的語言資源,說是白話文,其實等同於文言文。」

古今並用的文字是最好的文字,中外皆然。我認為查先生的中語文字,當世無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