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29, 2000

絕望經濟學——給田北俊先生上一課

最近《蘋果日報》派了一位蘇州小姐來訪問我,其主題倒也別開生面,是關於我日常生活中的時間安排。該小姐見我除了經濟學外,還搞什麼攝影、書法、散文之類,不一而足,所以認為我對自己時間的安排必定超人一等。

我告訴她從來沒有安排自己的時間,永遠都是胡胡混混的;我節省時間的唯一辦法,就是自己沒有興趣的事,盡可能一於少理。

她有點不相信,問:「那你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做什麼?」我說:「凌晨二時睡覺,四時醒來,六時再睡,再醒時窗外日遲遲了。」她再問:「凌晨四時到六時,你在作什麼?」「是在想一個前人可能沒有想過的『絕望經濟學』的理論。」「是因為你對經濟學失望嗎?」「那是另一回事。」她再問:「什麼是絕望的經濟學?」答道:「不是的,沒有那個『的』字。」

我向她解釋說,幾天前聽到田北俊先生要帶隊遊街,要求政府救救樓市(後來因雨改期,後來又說風雨不改)。我在凌晨四時醒來,思往事,就想到一個問題。一九六七年香港有暴動,樓價下跌百分之九十,但沒有人遊街救市;一九八三、八四年香港因為「九七」問題,樓價下跌百分之七十,也沒有人遊街救市;兩年多前金融風暴,樓價暴跌百分之五十,亦不見有遊街之舉。為什麼最近樓價只下降百分之十左右,要求政府救市之聲不絕於耳?

答案是頗為明顯的。暴動可怕,市民雞飛狗走,若繼續下去,上帝也救樓市不得,但若一旦雨過天晴,樓市回升在所必然。同樣,「九七」若使香港走向共產,萬事皆休,但若北京言而有信,樓市回升指日可待。金融風暴也雷同:只要守得雲開見月明,樓市不用救也。

今天香港的經濟情況不算特別差,但我們就是看不到樓市會有復甦的機會。一位同事告訴我,五月份的樓宇「銀主盤」急升。歷久以來,香港人對負資產的處理很理智,只要有機會收復失地,他們欠債還錢,喜歡繼續「供」下去。然而,失卻了希望是另一回事了。遊街救市是絕望中的要求。

我算是個老香港了。自開埠以來,香港風風雨雨、上上落落的情況,屈指難算。心驚膽戰、捱饑抵餓的日子,我這一輩的人記得清楚,從來沒有出過怨言,為著一點希望我們拚搏下去。我們是以反應快、有彈性而舉世知名的。很不幸,今天有了轉變。

「教授呀,高科技可不可以救港?」「教授呀,搞網站有沒有前途?」「教授呀,迪斯尼樂園可以幫多少?」「教授呀,中國入世貿後香港有沒有轉機?」近年多來,街上的行人,報攤的小販,的士的司機,餐廳的侍應……一次又一次地這樣問。在絕望中他們要找到一點希望,我能怎樣回答他們呢?

絕望經濟學(Economics of the Hopeless State)的數學方程式,任何讀過費沙(I.Fisher)的《利息理論》的人都可在數分鐘之內寫出來。但絕望是怎樣形成的,對人的行為有什麼含義,是一些深奧的問題。

遊街救市,街還沒有游政府就救市起來了。地產股價急升。田北俊先生應該知道,政府救市是治標不治本的做法。香港的困境,是在經濟結構上出現了問題,治本的辦法是大事更改結構。這一點,曾蔭權是知道的,但看來他無能為力。

三年多前,一家報章訪問我,我說香港的結構出現了嚴重的問題,會有十年或以上的經濟不景。當時沒有誰相信我的話。跟著而來的金融風暴,我事前意想不到,也中了計。但當政府把經濟衰退推到金融風暴那裡去時,我就說這風暴只加速了無可避免的衰退。

問題所在簡單不過。自八十年代初期中國開放後,我們替中國的發展服務,賺了不少錢,皆大歡喜。但一九九三年在港大的一次講話中,我見香港到大陸去的酒樓廚師、經理等如喪家之犬,紛紛回港,就問:要是有一天,中國不需要我們的其它服務,怎麼辦?到了一九九六年,我見中國的青年一日千里,學得好、學得快,大喜之餘對香港感到大悲。

自開埠以來,沒有天然資源的香港的繁榮,是靠在國際上有競爭優勢而促成的。若中國大陸的青年有所振作,我們的主要競爭對手是中國大陸。競爭互相得益,是經濟學的黃金定律。困難是在結構上,我們的服務實在是太貴了。

公務員的薪酬高企不下,福利制度越來越誇張,醫療、教育等支出有升無減,強積金事在必行。樣樣不減,要競爭,壓力就推到樓價那方面去。

聯繫匯率出現了一個我不大明白的問題(任老弟有以教我)。在這制度下,香港的實質利率是應該與美國看齊的。但今天與美國看齊的是金錢利率。因為有通縮,我們的實質利率比美國的高出近一倍,達年息十多厘。

老實說,以人材而論,比起中國大陸,我們還是優勝的。高出一倍差不多吧。但我們的物價——包括工資與樓價——大約高出四倍,是以為難。

香港的經濟結構要大事更改,但因為壓力重重,不容易改,甚至改不了。我們不容易想到有哪一個新行業,可以維持我們這個凡價皆高的經濟。

以通縮的辦法來調整,為時甚久,苦不堪言!

Thursday, June 22, 2000

語文教育病入膏肓

去年三月我在《信報》發表了《不是專家談教育》,以香港教育專家的觀點品評,大逆不道!殊不知該文被世界各地轉載不計其數,引起很大的反響。據說有些地方為之開研討會云云。我這篇及其它談及教育的文章,北京及上海的朋友認為重要,希望我能選出發表過的有關教育的整理一下,結集成書。

問題是,這些與教育有關的早已與其它文章結集成書,結過又結,集完再集,豈不是有欺騙之嫌?但朋友們還是希望我能這樣做。他們認為好些父母很想知道教育與求學應該是怎樣的,沒有閒情逸致去讀我那些關於經濟或風花雪月之作,所以一本集中於教育及求學的集子,讓要教養及被教養的人能一口氣讀完,是有意思的。

我於是想,那我就多寫幾篇有關教育的文章,補充一下,好叫這「翻炒」的結集有點新意。

事有湊巧。一個月前我有機會看到數十篇香港中學生所寫的中語短文。文筆欠通,措辭塵下,字體奇劣,把我嚇了一跳。我起初以為是小學三、四年級的作品,但後來知道是中三的。我為這件事耿耿於懷久之,心想:怎麼可能呢?少小時我讀書不成,但小五時的中語文字肯定比今天中三的高明得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幾天,聽到香港的教育大師王永平先生要花二億四千萬去搞「語文基準試」,考一下中、小學的語文老師,考不及格的要補修課程不在話下,但面目無光的日子又怎樣過了?空穴來風,王永平先生的構思正好說明香港語文教育一敗塗地的理由所在。

讓我高舉自己,以身作則地來一個開場白。實不相瞞,我的英語行文在國際上薄有微名,要設館授徒是大有資格的。誇張一點,說自己可以教鬼佬博士寫英文,不同意的人不會太多吧。這樣把自己捧到天上去,為的是要說如下一句衷心話:要是我今天去投考美國大學一年級的入學英文試——那SAT的英文試卷,我及格的機會近於零!

是的,我考公開英文試的功力,比不上美國一個十八歲的中學畢業生,但若論英文寫作,我倒可以教這個學生的老師的老師。這個怪現象的解釋,是語文的高下與語文公開試的成績沒有多大關係。進一步來說,為了要考硬性的公開試(或什麼會考)而學語文,其語文水平乏善足陳是必然的效果。

數學、物理等課程,因為比較硬性,比較公式化,在中小學時為考試而學,為禍不大。(當然,進了大學,這些課程也是不應為考試而學的。)另一方面,語文是軟性的,為了要考今天的硬性會考而學之,其效果怎樣毋庸細說了。事實上,今天香港的學生,不僅是為了考試而學,而是「單」為考試而學。

語文是可以考的,但不是今天香港的那一種。昔日歐陽修考蘇東坡,考作文,觀其文氣,審其文采,衡量其創意,於是拍案叫絕。這是軟性的考法,與今天香港的會考截然不同。不幸的是歐陽大師誤以為蘇學士是自己的學生,為了避嫌而把後者排名第二,使後世傳為佳話。

香港的教育制度,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以考試為目的,而這些考試越來越硬性化,學生的語文水平江河日下,是不難理解的。試問今天改語文會考試卷的老師們,有誰像歐陽修那樣,觀文氣、審文采、評創意的?這些改卷的老師不是不懂得這樣做,而是硬性規定他們不能這樣做。

我認為整個問題的主要起因,是二十多年前香港政府大事資助教育,把私立的中、小學趕盡殺絕。這樣一來,競爭的壓力就完全失去了學生與家長的取捨成分。教育署管課程,管課本,管教法;考試局管試題,管形式,也管計分的方法。課本、教法、考試於是越來越硬性化。到今天,整個中小學的教育都是為什麼會考從事,老師們出的試題要跟著會考的方向走,而中五或中七的老師,論成敗,其衡量準則只有一個:學生會考的成績。

你可能要問,美國學生入大學或研究院,也不是有會考嗎?有的,但大致上無足輕重。美國入大學的主要衡量,是中學的聲名;入研究院的主要衡量,是大學教授的推薦信。我們不要忘記,美國的學校公立與私立競爭激烈。最好的中小學,清一色是私立的;大學排名的前二十五名,也是清一色私立。節節敗退之下,今天美國的公立學校,考慮搞學券制了。

最近香港提出的語文基準試的謬誤,是把「會考」推到老師那方面去!王永平先生既然是香港的教育頭頭,應該知道語文高手不一定可以考及格,而一位語文老師就算是語文平平,也可能教得非常好。問題是今天香港教育的課程、課本、考試等等的政府規限,不容許老師們自由發揮。就是蘇東坡死而復生,也只能歎懷才不遇矣。

若說王永平先生有本領在水面上行,我可能會相信。但若說他對香港學子的關心,比學子的家長更甚,那我就絕對不相信。我從事教育工作近四十年,而回港十八年來,從來沒有一次推卻中學生邀請講話。這算是關心學子吧。但若我說我對你兒女的教育的關心,比對我自己的兒女更甚,你信不信?

香港教育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選擇與話事的權利交回納稅的家長那方面去。要這樣做只有兩個辦法。其一是廢除公立學校,不再資助教育。其二是若要堅持資助教育,全面推行學券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