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31, 2002

聖誕前夕有感

執筆的晚上是平安夜,是聖誕前夕了。人老了,兒女不在身旁,對節日再沒有多大感受。年輕時,每年的幾個較為重要的節日中,我最喜歡聖誕。安祥寧靜的氣氛,朋友之間互相問好,到處聽到的聖誕歌永遠是那麼好聽。最令我難忘的是平安夜——平安夜報佳音。

我出生時父母是基督徒,是今天還在掃桿埔的聖光堂的成員,父親是那裡的執事,據說是該教堂的創辦人之一。戰前懂得走路後,每星期天我跟哥哥到聖光堂做主日學。後來戰亂改變了這規矩。主日學的老師常常替換,都是十多歲的中學生,都是女的,每個都好看。說教,其實只是說聖經的故事,永遠都談到《創世記》的伊甸園,阿當與夏娃的故事,有公仔紙派。

美麗的女孩教師們顯然不喜歡我,因為我左問右問,而主日學是不能把孩子逐出學園的。我喜歡問耶穌究竟是男還是女,說是男的為什麼頭髮那樣長?為什麼伊甸園的禁果是蘋果,永遠是紅色的?為什麼禁的是吃了聰明的果實,不禁那些吃了會變蠢的?是三、四歲孩子的提問,是好奇而不是疑問,女孩教師通常不回應,只告訴小朋友們不要學張五常。但當年我還是喜歡主日學,喜歡拿得公仔紙,而更喜歡是拿得糖果了。

戰亂數年後回港,主日學不再,但我更喜歡的是平安夜報佳音。那是我平生最喜歡的節日項目,今天的朋友可能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那時我的家在西灣河的今天不復存在的澳背龍村,是在山上的。聖誕凌晨二時左右,聖光堂的詩歌班每年按時到我家的門外唱聖誕歌,母親和她的眾多兒女也唱歌回應,有時聲浪不夠就以唱片擴音協助。靜寂的山頭,寒冷的氣溫,聖誕燈光閃閃,歌聲在風中飄呀飄呀的半個小時,然後家門打開,哥哥姊姊們進來了,母親準備的熱食多而好吃。

是的,每年的聖誕前夕,母親老是要我和哥哥早睡,因為凌晨二時要起來,但我老是興奮得睡不。與哥哥同居一室時,睡了一陣我忍不住問:「哥哥,你睡了嗎?」通常他回應兩三次就不再回應了。

平安夜是耶穌誕生的日子,要有聖經所說的感受,環境要寧靜安祥。聖誕節所以迷人,是勞碌的工作者可以有安寧的片刻,或把煩惱暫時寄交到教堂去,或與久不見面的朋友溫馨一下。

我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更不想宣揚宗教。但當我今早知道國內的聖誕節不是假日,很有點反感。我知道國內的政權是不喜歡宗教的,多帶幾本聖經進口是大罪。我不鼓吹宗教,但認為有些人,好比我自己的父母,宗教信仰是重要的。對這些人,宗教起碼是一種寄托,是思想的一個安息所。你不信,不應該禁止他人信;你不到教堂崇拜,不應該認為他人那樣做是沒有意思的。數之不盡的大智大慧的人,數之不盡的博學之士,數之不盡的頂級科學家,久不久都到教堂去崇拜一下,很虔誠的。

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以聖經為本的基督教與天主教在文明的國度中盛行了多個世紀,其間事生於世而備適於事,在闡釋上修改了不少。這些是可取的宗教了。我想,法輪功或其他新教的興起,可能是因為傳統的宗教信仰受到左右。

Saturday, December 28, 2002

要為學子們設想一下

上期談到吵得熱鬧的二十三條,沒有什么感受,只覺得有點無可奈何,而在今天香港的經濟環境中推出爭議如斯的法例,不合時宜,政府把精力集中錯了。

昨天晚上與一些醫生朋友進膳,他們擔心二十三條的通過會使香港的國際評位降級。沒有誰可以反對這觀點。評位下降,其效果可小可大。小是面目少了點光彩,大則外資不再問津,甚或「轉移有利陣地」。香港的言論自由與訊息靈通,是招徠的因素。個人認為二十三條的通過多半不會對這些因素有大影響,但外資會怎樣想呢?國內有好些城市——尤其是上海——有吸引力,香港還有的優勝點是愈來愈少了。

從事學術、教育工作四十年,這裡要說的是比較嚴重的問題。幾年來我和太太到國內數十家大學講話近六十次,遇到近八萬個大學生。他們的求知意欲令我感動,而自己退了休,想把餘下來的日子傳授一點什么給中國的青年。以經濟學為媒,我主要是希望傳授自己的思考方法。多年來從師友中學得不少,加上自己的,天馬行空地想,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很受國內學子歡迎。

那所謂「張五常熱」給我惹來不少麻煩,而對這「熱」的解釋朋友們有不同的看法。我認為主要原因,是國內學子沒有遇到過思想言論毫無人為約束的導師。是那樣容易做到的事,但學子們就是沒有遇到過。在美國不難找,難找的是像佛利民那種天馬行空而又快如閃電的腦子。追隨幾位大師多年,我學得一點閃電之能,也懂得在一個問題上流暢地轉換角度。

今天國內的學術氣氛與求學意欲都沒有問題,事實上是遠勝香港的。但明顯地,學子的思想與言論有顧忌,轉換角度時滿有沙石,不願意跟我轉來轉去。他們喜歡提問,而大致上關於學術內容的他們問得有分寸。他們的提問缺少的是一種靈氣,缺少一些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或提出一些似怪不怪的問題。

不同大學的學生水平相差頗遠,但用功、有天分的多得很。然而,不管在哪裡,我總是遇到同樣的老問題:學生不能自由自在地把思想轉來轉去,提問靈氣不足,不能以預感給我來幾下怪招。聰明好學,但思想有點生硬,有點公式化,使我覺得他們有點固執,不能客觀地考慮問題。

我想,聰明好學但思想不夠靈活這個現象,應該是多年來政府推行「思想教育」的後遺症。我又想,以中國人的先天智慧與刻苦耐勞,加上今天求學的人多勢眾,不需要到外國留學也會有學術大師排眾而出。差不多是出現的時間了,但似乎還沒有見到。如果再過五年還沒有國產的國際學術大師,「思想教育」的禍害可以肯定。

二十三條若在香港成事,其發展將會怎樣我不知道。最壞的可能是在中、小學引起一種香港式的思想教育。次壞的是刊物或老師的言論變得吞吞吐吐,好像吃錯了藥。學子們在不知不覺中受到這類感染,在學問、思想上有大成是不可能的吧。

Thursday, December 26, 2002

從世貿協議的闡釋說真實世界經濟學

中國加入世界貿易協議的前前後後,國內及國外舉行過不計其數的研討會議,試行推斷或解釋中國「入世」之後的發展會怎樣。我沒有參加過這些會議,但從朋友聽到的或從刊物讀到的,很不以為然。可能我聽到的或讀到的有偏差,又或者誤解了他人的高見,但老是覺得那些研討的專家君子是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



這樣說,是因為他們只看協議條文的本身,試行揣測協議雙方會不會履行協議,然後以傳統的經濟分析推斷其效果。我的看法不一樣。我要先假設協議條文是會履行的——要不然,什麼也不用談了。但我認為履行條文的效果,可不是以幾條傳統的曲線移來移去就可以得到答案的。



要推斷效果,我們必須知道有關行業的結構是怎樣的。這是說,知道協議條文但不知道有關行業的結構,世貿協議的效果怎樣也推不出來。這是失之毫釐,謬之千里的觀點了。我要以兩個行業來示範闡釋世貿協議的困難:出版行業與金融行業。這示範解釋了多年來高斯和我的堅持:除非你是愛因斯坦,要解釋世事我們要首先知道世事是怎樣的。



先談出版行業吧。眾所周知,國內的出版行業是由政府壟斷的,私人或外資不能獲得出版牌照:以維護國家安定為由,私人或外資要參與競爭,蚍蜉撼樹談何易?細看這行業的結構,說沒有競爭是不對的。國內的出版社不少,都是國營的;每家出版社有書號(不同書本的數量)的限制,而要出版雜誌或報章有其它約束,要另外申請和批准。市場非常大——大得驚人——辦得比較好的賺錢不難,但大部分的書籍或刊物非常馬虎,收入不足以餬口的不少。然而,我們只要看有錢賺的刊物的質量,就知道在國內辦出版的生存機會遠比香港或台灣容易了。



事實上,國內成功的報章的廣告收費,高出香港的大約五倍。這可見政府約束牌照數量,而又只限國營是有一定的效果。政府的壟斷是壟斷整個出版行業,不是這行業之內的國營出版機構互相競爭。但因為國營的產出質量平平,如果容許私營的自由殺進,整個出版行業就會天翻地覆了。今天要在國內私營出版書籍,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買書號,每個書號大約一萬五千元。這是在一家有國營牌照出版社的旗下私人自負盈虧地出書,通常是以一個「工作室」的名義處理的。但這種買書號的安排的保障不大,其合法性有疑問,而更頭痛的是寄人籬下,上頭要瞞騙或合作不善就不容易解決,簽訂的合約不一定代表什麼。



關於出版社之下的工作室這個發明,可能是出版社的成員為圖私利而想出來的——有社內成員以工作室私營的現象。現在轉談書籍的發行(批發給零售商)。目前國內書籍發行有兩個正規的渠道。其一是出版社發行自己出版的書;其二是交給新華書店,由這書店「專利」發行。還有一個渠道不是正規的。這是一些私營的發行商,經過某些關係與偷天換日的安排,有錢賺,但不能公開競爭。這解釋了為什麼國內的勞力工資那麼相宜,書籍市場那麼大,出版商交出去的書價分成,卻往往比香港的低十個百分點。



香港的出版社大多數是把書籍交給專業發行商處理的。發行商賺取書價的百分之十,負責向零售書店收錢,按時結賬。出版商交書出去,收錢有保障,零售書店有爛賬發行商負責。這是出版、發行、零售皆私營的發展情況。



回頭說世貿協議,其中有關國內出版行業的只有一項重要條文。那就是從二○○三年起,容許外資獲取私營的書籍發行牌照。這牌照的數量有沒有規限沒有說,可不可以凡書皆發也沒有明言。我們要問:如果發行牌照沒有規限,任何政府批准的書皆可發,國內的整個出版行業會怎樣了?作個比喻,有一間龐大的建築物,是以多枝木柱建成的。你讓我把頗為重要的一枝木柱拿開,整所建築物會不會倒塌下來呢?答案不容易。



國家壟斷的出版行業不會倒塌而讓私營當道嗎?很難說。讀者想想吧。如果私營書籍發行像香港的那樣,新華書店的發行專利一去不返,要生存,新華的發行要跟市場走;如果不能跟進,沒有私營的效率,那麼新華的發行就會遭淘汰。



我要私人出書,買了書號,付錢印製好了,交給私營發行商,有合約保障,收到錢,國營的出版社怎麼辦?但買書號是否違法呢?私人作家與私營發行商訂下來的合約,國內的法庭怎樣看?牽一髮可以動全身。可以,但因為種種因素,不一定。



類同的情況是世貿協議對中國政府壟斷的金融行業的影響。這問題我在《信報》分析過,這裡只好簡述。世貿協議完全沒有提及關於金融的關鍵:解除外匯管制。其它有關金融行業的條文極少。值得注意的只有一條:兩年之後容許外資銀行在國內與企業做人民幣生意;五年之後可與中國老百姓做人民幣生意。我們不容易知道這「可做」究竟是多大的寬容。



重要的問題是:如果外資銀行真的可以自由地在國內做人民幣生意,像外資銀行在香港做港幣生意那樣自由,外匯及其它金融管制還可不可以守得住呢?我的分析結果是守不住。(《信報》之作可見於最近出版的《離群之馬》。)又是同樣的比喻。國家壟斷的金融行業猶如一間龐大的以多支木柱築成的建築物,世貿協議的外資銀行條文是把一支重要的木柱拿開。還是老問題:整座建築物會不會因而倒塌下來?



這篇文章的主旨,是指出要研究任何政策或協議對經濟的影響,單看政策或協議的條文是不足夠的。那是太容易了。困難所在,是我們必須知道真實世界的情況或有關的局限條件。要做到這一點,其調查起碼要一年半載的苦功。原則上經濟分析的推斷可以很準確,困難是不容易知道真實世界的局限。至於那些只看協議條文而把幾條曲線在黑板上移來移去的傳統分析,不外是本科生的功課習作罷了。

從文字官司說二十三條

我與北京一家出版社打過一場文字官司,不是直接由我打的,是我堅持要打的。是原則上的問題:士可殺,不可辱!

  我的著作交香港的花千樹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說明任何文字上的修改,須經我同意。北京的出版社要在國內出版我的書,與花千樹接洽,後者知道我對文字重視,在合約上寫明文字修改要得到花千樹的同意,那就是要得到我的同意了。

  北京先後兩次提出若干需要修改的地方,都很無聊,但我還是兩次親自作了修改,得到北京方面的認可。後來到國內講話,兩次遇到北京的出版社主理我的書的人,兩次問他我的書(共三本)是否得到有關當局的批准。他說是,批准了,不用再改。我一問再問,因為不相信上頭當局會有時間審閱我的書。我的隨筆文章根本不重要,何況國內出版的書數以千計,怎會對我青眼有加?

  爭議起於北京要求修改第三次,我不能接受其建議的修改,提出終止合約。但北京的出版社不顧合約,把書出版了,其解釋是為了國家好,他們要改什麼就改什麼。三個例子可見區區在下的煽動、叛國功能。

  例子一。一篇題為《最蠢還是馬克思》的文章,他們認為不能說馬克思蠢,我改為《最聰明還是馬克思》,通過了,皆大歡喜。其實與內文印證,很搞笑。

  例子二。一篇文章的題目是《朱鎔基治標不治本》,他們沒經我同意,改了。據說法官問:那有什麼問題呀?法官不明白該題目「煽動」了些什麼,我也不明白。英雄所見略同。

  例子三。這是我堅持不能改的。與林行止商榷優劣二幣的問題,說到深圳當時的食肆的牆上標明黑市匯率之兌換價,我以一整段帶出一句自己認為是精彩的結語:「黑市不黑,是我們偉大祖國的偉大之處!」北京的出版社把這句刪除,使整篇文章讀來淡然無味。

  老了,對二十三條之類沒有什麼感受。就算我還年輕,個性使然,言論或思想的約束我聽而不聞,視若無睹。你說我煽動,說我叛國,我漠不關心,因為平生討厭政治。

  老了,不中用了,可幸還給自己留了一手——那就是還有八斗之才。你說這不能說,那不能寫,我沒有問題。既然才高八斗,只要能預先知道,任何約束皆可化險為夷,稿酬夠高一揮而就。問題是你沒有說清楚。寫了出來,你說這句那句煽動,我忍氣吞聲,改了,你又說這句那句叛國,我又改了,你又說這句那句……我的文章還怎可以賣出去呢?難道你要我這個老人家沒有飯吃嗎?

  你說你那樣做是為國家好,即是說我的存在對國家不好,觀點不同,算了算了。問題是,你究竟是誰呀?你是代表國家發言嗎?還是拿雞毛當令箭?

Tuesday, December 24, 2002

自找題材是重要訓練

最近與一些國內朋友談及那裡攻讀經濟學博士的情況,他們說博士論文的題目(或選什麼題材下筆)一般是由導師建議的。這可能是導師對某些題材有興趣,又或是其他原因,但我認為由導師建議題目是大錯。研究生自選論文題材是非常重要的學習過程,缺少了這自選的經歷,不容易自立成家。

以我所知,有些香港的經濟學導師也給研究生建議論文題目的,不普遍,可能是因為研究生左問右問,導師被問得頭痛,怕麻煩,就提出建議。導師建議論文題目在美國很少見,充其量是指導研究生應向哪方面考慮。

不是我有意貶低美國今天的經濟學博士論文,但大家同意今天的沒有三四十年前那樣苛求。當年(我的年代)苛求,但也有不善之處。那就是博士論文長篇大論,動不動四五百頁,廢物甚多。我的博士論文隔行打字只有二百多頁,是加大經濟系歷來最短的了。今天,百多頁的博士論文很普遍。

說當年苛求,要夠長只是一個誤解。主要是教授堅持博士論文一定要算得上是一項貢獻。這貢獻準則今天還在,只是衡量遠為馬虎了。要是今天我再寫博士論文,選題材可以信手拈來,一天可以想出好幾個。但當年這題材選擇很困難,選了三年,轉了四次題目,而每次花了幾個月工夫才放棄。那是我求學過程中最痛苦的日子,有兩年多為選論文題材掙扎。於今回顧,那是我學得最多的時期,是從一個靠修科考試充實的學生晉升成為一個經濟學家的過程。

是老師們把我趕到思想的荒山野嶺而自生自滅的訓練。去問老師艾智仁論文要選什麼題材,他說:「是你自己的論文呀,不是我的,為什麼要問我?」去問老師赫舒拉發,他說:「我不能告訴你怎樣的論文我們可以接受,但可以告訴你怎樣的論文我們不能接受。如果你的論文說這是因為需求,那是因為供應,我們就不能接受了。」我當時想,不談需求、供應,還有經濟學嗎?後來想通了,赫師所指的是要有需求與供應的內容。結果我的論文完全沒有提及需求與供應這二詞。

作研究生選論文題材真的是困難得奇怪,難、難、難。是第一次學選,而這選擇說明是要有貢獻內容的。什麼才算是貢獻呀?老師不說。什麼才算是有內容呀?老師也不說。參閱了幾本前賢大師的博士論文名著,然後自己好像是被放逐到荒島上去想,叫天不應,叫地不聞,十分可憐,有時差不多想哭出來。

其實那荒島是大圖書館,每天開二十四小時,每年開三百六十五天。那麼多的書,那麼多的資料數據,要從哪裡找靈感呢?就睡在圖書館吧。

我自己的兒子快到三十一歲了,還是研究生。他的博士論文題材也是轉來轉去,轉了兩年。大約一年前他定下來了。幾天前通電話,關於他的求學進境我只問一句:「你感到有論文在手吧?」他答:「感到了。」思想上兒子開始自立成家。老懷大慰,於是跟他談高爾夫球。

Monday, December 23, 2002

時間決定思想的普及

韋伯替史密斯的《國富論》寫序,是史氏身後的有名序言,竟然高舉馬克思,不知是(手羅)景還是贈慶,給史德拉破口大罵。然而,名序還是名序,該序言起筆說時代影響了史密斯,跟史氏影響了時代。這起筆的一長段哲理縱橫,文采斐然,擲地有聲,是我作學生時喜歡背誦來學英文的。
沒有錯,時代影響人的思想,而大時代的轉變會出現思想大師,有巨著。十八世紀英國的工業革命業影響了史密斯,寫成了《國富論》;十九世紀歐洲的貧富懸殊影響了馬克思,寫成了《資本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影響了凱恩斯,寫成了《通論》。然而,我很懷疑這些大師及他們的經典巨著真的影響了跟而來的社會發展。

無可否認,在一個大時代的轉變中,適合時宜的思想會使其作者大名遠播。這是時勢造英雄。我的疑問是英雄究竟可不可以造時勢。不合時宜肯定是不能的。問題是:「合時宜」可使作者大名,但大名又怎樣了?政府的政策會否受到這些思想家的影響呢?我認為不一定,多半不會,但因為「合時宜」,思想家會被執政者或壓力團體利用。

馬克思時代的歐洲我沒有調查過,但凱恩斯的存在與否似乎對大政府的出現沒有連帶關係。當時舉世都有大政府的趨勢,他的被闡釋為支持大政府的理念被利用了,要是歷史拿開了凱恩斯,這趨勢及跟而來的發展應該沒有什么不同。

二十世紀的佛利民(M.Friedman)倒轉過來,看到大政府的不濟,受到影響,發表了他的自由經濟言論。我認為如果一個思想家真的影響了社會的發展的話,佛老是首選人物。他的自由主張起於大政府如日方中之際,自己所到之處,多國元首倒屣相迎。然而,私下間佛老說,他對政策的影響近於零。他拿出的主要證據是他先後出版過兩本類同的書,一本是《資本主義與自由》(一九六二),另一本是《自由選擇》(一九七九),相隔十七年,前者賣不出去,後者是美國全年非小說的暢銷書之首!他認為是時代的轉變使他成為舉世知名的公眾人物。

一九六九年麻省理工學院的度瑪(E.Domar)讀到我剛出版的《佃農理論》,來信說,該書若早出十年會在經濟發展學中很大名。今天我想,如果早出十年,該書不會對合約分析有影響。一九二四年奈特(F.H.Knight)清楚地提出了高斯三十六年後所說的,但當後者以略為不同的角度再說,就有了高斯定律。海耶克(F.Hayek)在四十年代就提出訊息費用與市場的關係,但史德拉(G.J.Stigler)的訊息費用論點於一九六一年提出,八二年拿得諾貝爾獎。不合時宜的思想怎樣精彩也會被埋沒的。

我對大名沒有興趣,但如果有興趣我是最幸運的人。比時來風送滕王閣還要巧合,八十年代初期我開始對中國的問題以產權及交易費用的理念分析。那時國內的書店中,有關馬克思的書籍滿佈厚塵,而西方經濟學者引進的生產函數理論,早從蘇聯進了口,賣不出去。

思想是要有顧客願意付出考慮或時間之價才能賣出去的。當他們不知何去何從,對思想飢餓,你只要拿出一些他們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解釋,他們就狼吞虎嚥了。

時間(指社會當時的情況)決定思想的普及,但思想的普及不一定影響社會的發展。去問佛利民吧。

Saturday, December 21, 2002

試長短而求索

寫文章的人總希望把文章寫得好一點。我不例外。當董橋邀請我在這與他排排坐,我第一時間的反應是自己沒有嘗試過寫一千字的短文。以中文動筆以來,我寫的都是二千字以上的。



上述的反應當然是擔心短文寫得不好,而這樣敏感是因為這些年來與行家研討專欄文字,他們一般認為寫長寫短有差別,擅寫長的不一定能把短的寫得好,而慣寫四五百字的轉寫兩千字,水平可能大幅下降。我想到唐代的詩人,認為朋友的長短觀點可信:杜牧精於七絕,杜甫精於七律或較長的,而白居易則是長詩高手了。



《蘋果》老闆黎智英也知道長短不同的困難。我問他:「《還斂集》的第一篇怎樣?」他回答:「一般,但你不慣寫一千字的文章,過些時會進步。」希望他說得對,但進步還要靠自己,而求進步,我通常是先想辦法,考慮困難的所在。



要把慣寫的文稿切一半,第一個想法是盡量少說閒話,所謂「閒話休提,言歸正傳」。試過了,不成。少一點閒話可以,但沒有閒話的文章讀來生硬,缺少了舒暢感。從這嘗試我體會到為什麼史德拉的文章那樣可讀。他以笑話作閒話,更高明了。



第二個想到的切短辦法也不行,那就是減少內容。一篇文章只求一個重點,減少內容豈不是一點也沒有了?大點寫長,小點寫短嗎?應該是,但下筆之前通常不知道。



第三個想法有點意思。那就是不管長短,下筆後才審文度勢:可短的歸《還斂集》,應長的歸《南窗集》。這是比較自然的寫法,而事實上有幾篇是這樣下了筆才作打算的。困難是以這樣的心態下筆,文章寫來一定超過董橋要求的一千字,完稿後要刪除文字很頭痛,有一次左減右減還有一千二百字。



《還斂集》寫到今天(第九篇)我還摸不準寫短文的基本法門。只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寫分析性的文字,其長短的彈性比較少,而寫感情或感受的彈性比較大。這是因為分析要讀者明白,過於簡化不成,而拖長則容易埋沒重點。感情呢?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要短可說三幾句,要長則放聲大哭。



寫到這,我要對後學的青年說幾句話。要在任何造詣上有建樹,不是日以繼夜地用功那樣簡單就可以達到的。你要先想而後干,幹了一陣你要停下來再想。想一下,行幾步,再想一下,又行幾步,是我自己多年來的學習法門。有些學習——例如學書法——有好的老師指導,你想時要不斷地與老師研討。但有另一些學習——例如這說的寫短文——眾說紛紜,是不容易找老師的。這樣,你要放膽地獨自思考,不斷嘗試。想一下,試一下。想時要停下來想。想而不試或試而不想,皆不可取也。

Friday, December 20, 2002

訊息費用與類聚定律

那天晚上與幾位朋友在一家五星酒店的咖啡廳喝酒,見到二十多位小姐行來行去,是歡場女子,賣笑佳人是也。這些小姐的相貌與身材都有水平,而奇怪的是水平差不多,很平均,沒有仙女下凡的也沒有目不忍睹的。以十為滿分算,朋友們打分都是七分或八分,沒有一位小姐是七、八分之外的。這奇怪的平均是有趣的經濟現象,作為經濟解釋的老手,我一想就明其理。

我的解釋是這樣的。據說這些小姐的每次交易大約是一千元,討價還價可減至八百。我想,賣笑行業的交易價格不能公開,顧客不便逐個小姐問價,所以價格的訊息費用不菲。如果能像好些物品那樣公開標價,仙女下凡的胸前掛二千大元,不堪入目的掛三百小元,那麼仙女與醜女會混在一起,在同一市場賣笑。然而,價格不能公開,顧客所知之價只是一個平均約數,以為每位小姐之價差不多。這樣,仙女與醜女皆不能在這市場立足。前者的機會成本過高,要虧蝕;後者無人問津。

賣笑佳人的相貌與身材的質量來得那樣平均,是價格訊息費用高而導致的結果。這也是說,是價格的訊息費用導致質以類聚。我稱之為「類聚定律」。近六十七歲還能在數秒鐘之內把這定律想出來,寶刀未老,不禁沾沾自喜。

讓我試把上述的定律一般化,然後伸展到與此定律有關的話題上去。

不標價而又不便多問價,其價格訊息費用是高的。但好些有標價的行業,因為質量有訊息困難,質以類聚的現象也明確。知價而不知質,基本上等於不知價。這是因為不知質量是高是低,標出之價是否有所值是一個大疑問。這樣,質以類聚的安排又出現了。

舉一個例,賣影碟,盜版貨是在同一市場出售的。售者說是正版,但顧客一看價格,心知肚明,信你都傻,不會為真真假假的問題爭論。如果有真的正版在同一市場出售,珠混魚目,顧客也當作盜版下注。

舉另一個例,拍賣行拍藝術作品,大名鼎鼎拍賣行的貨色不一定全是真品,但贗品總要有高水平,非專家不容易看出來。如果外行人能一望而知是多有贗品混在其中,經過幾次這樣的拍賣,該拍賣行的大名就會急速下降,使拍賣品一般跌價。事實上,好些大名的拍賣行一年舉行兩次大拍賣,多次小拍賣。大拍賣是拍精選的,質量比較可靠,而小拍賣則較為馬虎,贗品的比例上升。

當然,因為鑒證的訊息費用不菲,小拍賣也偶有精品。我曾經以三千元在小拍賣中投得兩小幅納蘭容若的墨寶真,因為我和我的專家朋友比拍賣行的專家看得準。但我和太太要親自坐飛機去競投,志在必得,其旅費、時間費用高出物價好幾倍。不見經傳的小市鎮的藝術品拍賣,差不多全是假貨。這也是質以類聚了。偶有真貨,但非常少,混在其中是因為小鎮專家不到家,誤把真貨當假貨賣,其價偏低。我有兩位專家朋友賺取真貨假賣的錢,但他們要用功研究,錢不易賺,這也證實我提出的類聚定律是對的了。

再談一個例子。那就是名牌的現象。大名鼎鼎的名牌子可以很值錢,因為有名牌效應。名牌首飾、手錶、服裝、皮包等,都是例子。這些名牌的公司花巨資賣廣告、設計及註冊商標,非常嚴格地控制產品的質量,而為冒牌貨打的官司費用不菲也。比起籍籍無名的牌子,名牌產品的製造成本不一定高很多,但訂價則高很多。不一定賺很多錢,因為維護名牌形象的費用高。

與我們這裡提出的類聚定律有關的,是質量的訊息費用使顧客不知道(或不肯定)標出來的價是否正確地反映質量。名牌是質量的保證,而這保證是不容易高質與低質一起保的。好些瑞士的手錶廠商用幾個牌子,高質與低質的牌子不同,名牌代表高質,雜牌低質。這是因為訊息費用的存在而以牌子不同的方式來搞質以類聚。

一個相關的有趣現象,是大名鼎鼎的牌子很喜歡採用不二價政策。很多專賣名牌的商店不容許顧客討價還價,而在香港盛行討價還價的手錶零售行業,名牌的開價與成交價的百分比差距遠較雜牌的為小。這個現象的含意,是名牌代表質以類聚,而如果容許大幅度的討價還價,高質類聚的形象守不住,以致付出大投資吹捧起來的名牌,會因為同樣物品的價格變數過大而失卻其名牌效應。

以上分析的類聚定律,是指質以類聚,不是物以類聚。中國成語老是說「物以類聚」,從物品或產品的市場看,這也是有的。物以類聚的成因,主要不是因為質量的訊息費用或價格的訊息費用,而是因為要減低找尋物品的費用。

小如一家商店,賣文具,或賣五金,或賣手錶,其物品的類聚是方便顧客找尋有目的、有意圖購買之物。沒有人會那麼傻,跑進文具店去買手錶。小商店之外的大商場,也有物以類聚的傾向。賣電腦的,賣服裝的,好些時是多間類同的商店聚在一起,雖然大家競爭比較激烈,但類聚方便有某些物品為目的之顧客,招徠有道,不同商店也就物以類聚了。這是類聚的第二定律。

這商場物以類聚的情況顯然沒有一般性。那所謂「百貨商場」是說物不類聚。美國的購物中心(shopping center),主理的人一般刻意也選取出售不同貨品的商戶租客,每類貨品的商戶數字有規限。一方面,這是為了方便一般比較漫無目的之顧客或一家大小齊購物。另一方面,太多某類物品商店會使購物中心的租值下降。

百貨商場或購物中心有另一種類聚,那是類聚漫無目的之顧客,或類聚採購幾項物品的,或類聚一家大小逛商場,其成員各有各的需求。這是類聚的第三定律。

Thursday, December 19, 2002

哥哥五倫

我有一個比我年長十五個月的哥哥,名五倫,早逝,謝世時三十二歲。一九六七年三月,我收到芝加哥大學經濟系主任夏保加的電報,說我獲得他們的「政治經濟學獎」。我急忙把該電報寄給身在香港的哥哥,讓他高興一下,為我這個昔日以留級知名而屢遭白眼的弟弟驕傲一番。是的,倫哥從來沒有小看他唯一的弟弟,處處維護,堅持弟弟讀書不成只因為興趣太多,懶得讀。

倫哥沒有回信。他一向是有信必回的,但那時郵遞往往為時甚久。原來他已離開人世,家中的人很悲傷,沒有誰立刻通知我。知道後我惘然若失,不知要做什么、說什么才對,只好把快要在長堤藝術博物館舉行的個人攝影展覽獻給倫哥。

那時《佃農理論》只寫了一小半,聽到哥哥的死訊,要立刻回港陪伴媽媽,不要博士了。到加大找到老師赫舒拉發,說哥哥死了,要中斷博士論文。赫師說:「你要拿博士寫好了的小半已足夠,但我希望你能寫下去,因為可能很重要。需要堅強的時候你要站起來。」再去見老師艾智仁,他已從赫師那裡得悉我哥哥的不幸,對我說:「不要跟我說你的私事!」但過了一天,在長堤收到艾師寄來一張五百美元的私人支票,簡短的附信說:「知道你的哀傷,這五百元可請人替你的論文打字。如果你喜歡以之買糖果吃,也是可以的。」

倫哥自小就有點問題,他看似笨拙,思想慢,手腳也不靈活;奇怪地不顧衣著,穿鞋忘記穿襪子,或左右腳的鞋不同顏色。類似的遲鈍或疏忽的行為多得很。另一方面,他是難得一見的藝術天才。九歲時參加《南華早報》按期舉辦的十二歲以下的繪畫比賽,哥哥獲冠軍易如反掌。鋼琴彈得非常好,雖然手指不夠靈活,但比較易彈的他有職業水平。在美國念大學時,他寫的一首長達十多頁的英文詩被教授認為是精品,發表在專業的文藝雜誌上。

倫哥是讀書能手。一九五五年進入了美國的賓州大學,攻讀化學,第一年的成績是四點零,獲當時外來學生差不多不可能拿到的獎學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他第二年的成績急速下降,還算是可以的,但從第一年的四點零到第二年的三點一是很大的跌幅。後來我才知道,第三年他開始缺課。

一九五八年初,我在多倫多收到一個奇怪的長途電話(那時長途電話是絕少用的),一個說英語的從賓州打來,說我的哥哥進了醫院,患的是精神分裂症。為哥哥的病奔走,遍閱有關的書籍之後,我知道他的病況很嚴重。專家醫生說哥哥的病應該是從小開始的了,經過多年的深化,不容易藥石有靈。書本也是這樣說的。

低貶或欣賞我的人都無足輕重,只要不是我敬重的人。常言道:士為知己者死。倒過來,我是為知己者生。師友對我的關懷與鼓勵當然重要,但總比不上與自己年齡相若、一起長大的親哥哥。從我懂事那天起,記憶所及,家中有什么瑣碎的小災難,姊姊們都說:「是阿常搞的,一定是阿常。」倫哥從來沒有那樣說。家中有什么小難題要解決,倫哥總是說:「找阿常,你們不懂的,找阿常。」

要是哥哥還在,他天天找我,我天天找他,或起碼通個電話,生活多寫意!

Tuesday, December 17, 2002

拿沙無覓矣!

抗日戰爭期間母親帶幾個兒女逃難到廣西,盲目亂逃,最後躲進一條名為拿沙的小村落,有數十戶人家,都是目不識丁的。我大約七歲,在那裡的一個牛房住了一年多,沒有寒衣,是饑荒的日子。村民一生只有三個機會吃飯:家中有嬰兒滿月,婚禮,長者喪禮。其他時日,較為富有的可吃稀粥,次富的吃蕃薯,再次的吃木薯。後者有毒性,要先在水裡浸漂一段日子才可吃。據說抗日戰爭之前就是這樣,可見中國的貧窮由來已久。

母親堅強而聰明,帶六個孩子逃到拿沙,不夠糧食,怎麼辦?她認為分享糧食,六個都不能生存,於是讓比我年長十五個月的哥哥先吃,其他就顧不及了。這哥哥之上有三位姊姊,更年長,可替人家修補衣物賺取一兩隻雞蛋之類,但我和比我年輕三歲的妹妹就自生自滅了。妹妹當時四歲,瘦骨如柴,到拿沙之前柳州的醫生說她沒有生存的希望。我天天背妹妹在拿沙曠野覓食,偷蕃薯,捉草蜢,生火燒給她吃。六十年過去了,妹妹今天還在,可謂奇。

有兩件比較難忘的事,此前我提及過的。其一是跟我們逃到拿沙的有五位男子漢,其中一位是國文老師。這老師帶幾本古文、詩詞的書,沒有紙張,更談不上筆墨,晚上他喜歡在燒松木的火光中看書吟誦,可謂書空咄咄了。母親不識字,羨慕識字的人,見到有國文老師在場,囑我跟他學習。但沒有紙筆,怎樣教?於是老師吟誦,我在旁背誦。不知字怎樣寫,也不知何解,只是背誦了很多、很多。後來長大了,知何解,但不一定知怎樣寫。這解釋了為什麼胡菊人常說我的古文了得,但不知我要常問朋友字怎樣寫。

其二是到了該村落不久,我患上瘧疾,每天下午四時起發冷個多小時。沒有藥,母親聽村人之言,每天按時要我到曠野遊玩,希望擾亂顫抖時間,太陽下山後才回家。這段回憶十二年前我以《光的故事》為文(見《憑闌集》),記述每天瘧疾顫抖後在荒山細察光的變幻,是多年後在攝影上我用的光法自成一家的原因。

一九九三年我與陳復禮、簡慶福、何藩等在香港舉行四友攝影聯展,出版了攝影集,作為自己在一門造詣上的收筆。跟電腦的處理盛行,代替了昔日苦練的黑房功夫,更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古人了。然而,未能以自己想出來的光法,用彩色搞抽像攝影,一抒於懷,其感受是欠自己一些什麼的。去年我想,回到拿沙去吧。回到拿沙去住一個月,從早到晚重訪六十年前見到的光與影,那寂靜的山頭,涓涓的小溪,那三個小孩不能環抱的大松樹,應該還在。太太把我善用的照相機找了出來。是的,我要把拿沙的回憶以抽像的色彩與虛無飄渺的光表達出來。

困難是找不到拿沙。左托右托,旅行社及公安局的人都幫忙過了。找不到。找到白沙及其他有「沙」字的村落,但沒有拿沙。記憶所及,拿沙是從廣西平南向荒山野嶺步行十個小時的村落,不知東西南北。姊姊的回憶是一個較近拿沙的小鎮名丹竹。

有沒有朋友可以幫忙一下?

Saturday, December 14, 2002

享樂指數不利香港

兩年多前謝世、曾經是哈佛大學的經濟系主任ZviGriliches,是多年老友。二次大戰時,他和我差不多因為營養不足而遭淘汰:他在德軍槍下的集中營;我在廣西逃難,在曠野找到什麼就吃什麼。在芝大時大家展示自己小腿上的疤痕——那營養不足而近於死亡的證據——之後惺惺相惜起來了。我們半開玩笑地問:為什麼我們的智商沒有因為少小時營養不足而下降?
Griliches是搞數量經濟(econometrics)的,搞得淺,是大師了,沒有拿得諾貝爾獎令人惋惜。他也搞數量經濟中的享樂指數(hedonicindex)。既為大師,他當然知道人與人之間的享樂或快樂不能相比,也明白只要收入的分配有轉移,社會的享樂是上升還是下降了不容易量度。

我問他:「享樂指數是搞什麼鬼的?」他解釋是試圖找出一種指數,能把生活水平作比較客觀的衡量。我再問:「有收穫嗎?」他搖頭歎息:「遇到質量不同,非常頭痛。」

以八十年代的上海與香港為例吧。那時上海的食肆、酒店、樓宇、汽車、服務等,在質量上一般地遠低於香港;香港有錢可以買到的生活享受,上海有錢也買不到。這是說,無論上海的物價、樓價、服務價等怎樣相宜,香港有的上海沒有,生活水平怎可以相比呢?比較客觀的享樂指數比較,大致上是要你有我又有,或大家有相近的質量,才可以看收入與物價等數字來算呀算的比較一番。

十年人事幾番新。十年以來,上海與國內各大城市的質量上升,使我們刮目相看。當然,質量上,好些城市還遠低於香港,但這幾年到過上海的朋友都在說什麼新天地,什麼樓高八層的海鮮食肆,而在香港比鄰的深圳,不久前開業的威尼斯酒店,橫看直看也不比香港任何頂級酒店差。

是的,中國的迅速質量發展解決了昔日Griliches悶悶不樂的問題:今天中國的一些城市,其享樂指數大可與香港的相比。一比之下,香港的困境就顯得明確了。我大略一算,類同的生活享樂,上海的金錢費用大約是香港的四分之一;深圳比較貴,但也只是香港的三分之一而已。懂得說北方話的台灣佬是春江水暖鴨先知,據說已經有六十萬移居到上海一帶。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們歷來看不上眼的表叔突然間高檔起來了?說中國人有先天智慧,能刻苦耐勞,學得快,是對的,但問題是:那所謂落後或發展中的國家不計其數,為什麼只有中國的發展得天獨厚。當然,產權制度的改革有決定性,但這改革主要是八十年代,而質量的急升卻是九十年代。那是為什麼?

上述的因素有助,但我認為決定國內的質量急升,主要是人民幣在九十年代初期的大貶值與跟著而來的通縮,使國內的樓價、物價、工資等遠低於台灣及香港的:九十年代中期,國內的物價與工資大約是港台的八分之一吧。另一方面,中、港、台是同一民族,其品味需求有連貫性。這樣一來,在國內投資的人,不管是內資還是外資,都知道提高質量有利可圖。因為物價與工資有那樣大的差距,大手搞質量博得過。

相信我吧。多給一個國內酒店的服務員每月五百元人民幣,說明是買「禮貌」的,一夜之間這服務員會判若兩人。然而,與外地相比,這五百元微不足道。

Thursday, December 12, 2002

原野奇俠與大鐵錘

很多年前有一部牛仔電影片,英文名Shane(是人名),中譯《原野奇俠》。我認為那是歷來數以百計的牛仔片之王,心底裡老是希望自己是那個原野奇俠。

故事簡單。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多說話的人到了一個小市鎮,在一家安分守己的農戶住下來,協助瑣碎工作換飯吃。這個人的名字是Shane,來歷不明。農戶主人的老婆與小孩都愛上了他。過了不久,壞人來到小市鎮。是個遠近知名的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帶幾個助手。此魔頭也,身穿黑衣,手戴黑套,左右掛雙槍,面目可憎,所向無敵。

故事的高峰結局是來歷不明的Shane單槍會魔頭,在酒吧內用不上半分鐘就把魔頭及其助手殺盡,跟著騎馬離開小鎮,不回頭了。偷偷地跟去觀戰的小孩看得清楚。所有的人都跑掉,只有他,這個小孩,知道Shane是個大英雄。但不管小孩怎樣叫,追叫,那英雄也不回頭了。

來無影,去無蹤,其間做了一件能人所不能的事,足以傳世,多麼令人嚮往。

五十七年前讀國文,念過一篇《大鐵錘傳》,故事雷同。是清人寫的,起筆道:「大鐵錘不知何許人也。」作者描述是「健啖客,貌甚寢,右脅夾大鐵錘,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折疊環復,如鎖上鏈,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扣其鄉及姓字,皆不答。」

大鐵錘是別號宋將軍的家中食客,宋是武功師傅,「七省好事者皆來學。」大鐵錘要離去了,說在晚上先會仇家。宋將軍自恃武功了得,要相助,但大鐵錘認為宋是個負累,只准他去觀戰。

到了約好的戰地,「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來會戰的「賊二十餘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奔客,曰:『奈何殺吾兄?』言未畢,客曰:『錘!』賊應聲落馬,馬首盡裂。眾賊環而進,客奮錘左右擊,人馬仆地,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呢?他被嚇得「股慄欲墮」。其後大鐵錘又像Shane:「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塵滾滾東向馳去,後遂不復至。」

又是來無影,去無蹤,其間也是做了一件能人所不能的事,可以傳世,令人嚮往。多年以來,我不明白為什麼《大鐵錘傳》不被拍成電影。

我手無搏雞之力,不可能單槍會魔頭或揮錘殺三十許人。但少年時的好些玩意,或長大後搞學術,時來運到,我間中可以能人所不能,做出一些可以後之為記的事。不一定那麼厲害,但起碼我可以在一段時期騙倒所有的旁觀者,或長時期騙倒一部分的人。「騙倒」不是真功夫,但不是真功夫也算是有點能人所不能的功夫了。

既然那麼嚮往原野奇俠與大鐵錘,為什麼自己的行為不能做出一些像他們的故事呢?不是本領不足的問題,因為起碼我可以「騙倒」一下。我的問題是說話太多,偶有會意,就喜歡誇誇其談,甚至奔走相告。這樣,我不能達到來無影,去無蹤那個層面。缺乏了一點神秘感,不能給外人一點奇異的感受,是不會令人嚮往的。

說聯想

有聯想力的人的智商可能平平無奇,但可以有超凡的創意。

陶傑是個天才。他文筆好,思維敏捷,記憶力強,中、外、古、今皆有所學。這些加起來說不上是天才。說天才是他的聯想力高。我想,要是此君當年攻讀物理或經濟,前途無可限量也。

愛因斯坦認為,思維最重要的是想像力。我曾經以《什麼是想像力》為題下筆,說想像力就是聯想力。這裡以「聯想」為題,是因為「想像」這回事比較抽像,不容易有理說得清。「聯想」則比較簡單易懂,有轍可遁。朋友,你想不想做天才?或者你的子女或你朋友的子女想不想做天才?要是想的話,細讀此文可也。不要讀陶傑的,讀我的。

首先要說的,是智商的高下與聯想力的高下沒有一定的關係。愛因斯坦的智商只有130多,是聰明人,但有這水平的聰明人多如天上星,只有愛因斯坦能想得出相對論。愛氏的思考方法屢見經傳:他的相對論是從例子聯想出來的。

我遇過三個智商奇高的人:過目不忘,推理快如閃電。然而,以創意而言,這三君子不見有過人之處。另一方面,弗裡德曼、阿羅、艾智仁等人,智商高而又有創意,則算是天才了。高斯的思想不是那麼快,但創意超凡,說是天才不會有人反對。我要說的天才的衡量準則,是要有天才的作品拿得出來給大家品評。聰明絕頂而拿不出作品來的,說是天才沒有什麼意思吧?這樣看,天才的定義是要有令人欣賞的創意之作為憑,而聯想力不夠是不可能有創意的。這是說,聯想力是衡量天才最重要的因素。智商高可以幫忙一下,但不是那樣重要。愚蠢之極的人當然不可能是天才,智商奇高的不一定是天才。智商中等或以上,聯想力奇高,天才無疑也。

智商天生使然,後天的學習不能增加智商。這個傳統的看法只是在原則上那麼說,實際上智商的考試成績,多學習一定增加。有趣而重要的問題是:聯想力是天生使然呢,還是後天學習決定的?有聯想力的人的智商可能平平無奇,但可以有超凡的創意。是創意界定天才,不是智商的高下。原則上,智商不能學得。聯想既然不是智商,能不能學得呢?是很奇怪的推理。如果聯想可以學得,那麼天才也是可以學得的了。

我不肯定聯想的本領可以學,但如果是可以的話,那我們就不妨想一下要怎樣教,或怎樣可以學回來。是在這個大膽的假設下,我鋌而走險地試教一下怎樣聯想,那就是教讀者怎樣成為天才了!從來沒有人說過天才可以教出來,我自己也不相信可以,但上述的邏輯是說可以的,或起碼有機會。

以我之見,聯想可分三方面:橫聯、直聯、幻聯。

橫聯是以例子比例子,或以例子示範思維的觀點。以花比美人就是橫聯了。有人說,第一個以花比美人的是天才,跟著這樣說的是笨伯。我同意這評語。是的,以橫聯而論,天才與蠢才之別是前者的比喻是新奇的,前人沒有想過。新奇的比喻可以帶出一個新的角度看問題。有了新的角度,太蠢的不能看出什麼,但智力中等或以上的就可能推出新理論或新見解,升級為天才了。

愛因斯坦是以橫聯比喻想出相對論的,但此公還有無與倫比的「幻聯」本領,非常人能及也。不要奢望做愛因斯坦,做次幾級的天才或准天才也不錯吧。

經濟學行內的高斯,認為工廠污染鄰居與音波頻率互相干擾是類同的例子。這也是橫聯。很簡單,外人不認為是類同,高斯卻認為是。確定是類同後,有了新的角度,稍加推理就得到足以萬世流芳的高斯定律。天才也。

橫聯說易甚易,但絕妙的說難極難。記著,要新奇,要類同,找到新奇而又類同的比喻,千萬不要放過。尋其新角度,左推右想,天才或近於天才的觀點或作品是不難得到的。困難是好些人提出的例子比喻似是而非,不知所謂,而中國傳統更是常有這樣的弱點。古代的孟子如是,近代的孫中山也如是。

轉談直聯吧。直聯是誇張地聯想,盡量把問題放大。唐代的李賀詩云:「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這是誇張的直聯了。試想,秦橋是石造的,魚的口沫把秦橋吹掉,為時之久不言而喻。好些朋友認為我喜歡說誇張的話。可能是的,因為我想時喜歡誇張地把問題放大來看。為什麼呢?因為放大了比較容易看。

在經濟研究上,我討厭那些微不足道的數字規律,以高級的統計學算來算去、搞得複雜無比的學術文章。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調查的數字略有失誤,怎樣統計其結論可能全盤錯了。我喜歡從誇張的實例入手。例如要推測租金管制的效果,市場租金比管制租金高20%的實例我沒有興趣。我要找市租比管租高10倍8倍的實例。這是放大,效果會因此而變得遠為明確了。同樣,把一個例子以聯想誇張地放大,想不出的推理結論可能突然明確地顯現出來。

最後試談幻聯吧。再以李賀的詩為例,「空光遠流浪,千歲隨風飄」就是幻聯了。這是以幻想的方法把例子聯想到虛無飄渺間。以科學而言,這會使抽像的理論比較容易地一般化。幻聯是把例子抽像化,是比較困難的工作了。換言之,幻聯是把橫聯或直聯帶到真實世界不可能發生的境界那方面去。

20世紀50年代初期,在香港西灣河我認識一位玩粵樂的高人,姓黎,眾人稱他為黎師傅,其人幽默風趣。一天朋友問他:「黎師傅,游泳遇到一尾大鯊魚,怎麼辦?」師傅回應:「立刻抱著它!」當年香港建築要打樁,很長的樁用吊起的大錘拍下去,震耳欲聾,為時甚久。黎師傅問:「有沒有見過土地松如無物,錘一下整支長樁不見了?」農曆新年,天大寒,師傅買不起厚衣,只穿恤衫。朋友問:「黎師傅,你是否單衣試酒?」回應道:「不是的,我是扮泰山。」這些都是幻聯。

我認為聯想是可以學的,雖然有些比較難學。如果聯想可以學,以上文的推理,天才也是可以學的吧。困難是要有可觀的天才之作,苦功免不了。

Tuesday, December 10, 2002

富而後工(同濟大學演講)

富而後工——藝術發展的規律

2002年12月10日晚
同濟大學雲通樓  

各位同學:

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富而後工——藝術發展的規律」。這個題目很多人對它有誤解。「富」當然指的是富裕,而「工」呢,是指做得好,做得很有成就。

在宋朝的時候有個詩人,名叫梅聖俞。他身後留下了許多的詩。當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為這位詩人的詩集作了一個序。那個序的名字就叫做《梅聖俞詩集序》。也就是在這個序裡,他提出了「窮而後工」這個很有名的說法。

歐陽修的「窮而後工」說的是:為什麼梅聖俞的詩能寫得那麼好呢?是因為他貧窮,沒有飯吃,一輩子都很可憐。當他看到一些很可憐的事,就會對世界產生很大的感慨,很多悲觀的看法。所以,他寫的詩就很富有感情。

歐陽修說得很清楚。很多人以為,詩人窮,是因為詩詞換不到飯吃,所以寫詩寫得多就會變的窮。而他覺得,這樣的理解是不正確的。

那如何解釋詩人大多數都是窮的呢?歐陽修認為,並不是詩可以「窮」人,而是「窮而後工」。因為當人貧窮的時候,才比較容易表達自己的感情和對世界的看法,所以才能成功。

這種「窮而後工」的看法,是歐陽修的看法。他認為,是因為詩人沒有錢,所以才能寫那麼好的詩。於是,在藝術方面,也有很多人延用了這樣的觀點,認為藝術並不能「窮」人。但為什麼藝術家都那麼窮呢?是因為他們「窮而後工」罷了。

對於這種「窮而後工」的說法,後人還有不同的解釋。他們說,這個「窮」並非貧窮的窮,而是用功用到盡的意思,是「窮盡心力」的「窮」,所以才能「工」。這真是胡說八道。因為歐陽修的本意並非如此。在《古文觀止》中找出原文,無論你怎樣看,都看不出他指的是「窮盡心力」的「窮」。他指的確實是貧窮的窮。

所以在中國的傳統上,很多人相信,要想成為有成就的藝術家,有錢是不行的,要「窮」才行。

歐陽修的這個觀點,我個人認為是胡說八道。我曾經同時讀過西方的經濟歷史和西方的藝術歷史。尤其是西方藝術史,在美國加州大學時,因為讀得好,曾被當時授課的教授聘為助教。所以我對西方的藝術歷史很早就有了認知。當我讀西方藝術歷史的時候,再看西方的經濟歷史,一比對,發現他們藝術的發展同經濟的發達永遠都是一起的。經濟一發達,藝術家就湧現。但世界一亂,或者經濟走下坡路的時候,就沒有好的藝術家出現了。永遠都是如此。

所以我就看到,以歐洲的經驗來看,藝術的發展是「富而後工」的。這點無可非議。

幾年前,我和一個很著名的畫商談起經濟發展與藝術發展的話題。他是全世界最大的畫商,對這個問題,當然比我研究地要深。我說中國有「窮而後工」的說法,但我認為應該是「富而後工」,你怎麼看呢?他也說,肯定是「富而後工」。

你們想想中國這二十多年的發展,尤其是最近的十年,的確發展地非常快,開始出現富裕起來的跡象。起碼經濟的增長,可以說已是人類的歷史記錄了。

所以在十年前我就說,既然是「富而後工」,就一定會有好的藝術家出現。而現在,究竟有沒有出現呢?我還不是很肯定。但是,「富而後工」的觀點一定是對的。沒錢是搞不成藝術,這是一個必須的條件。有錢是一個很重要的條件,但也並不一定是足夠的條件。所以,我隨便舉一些歷史上的例子,它們都是「富而後工」的例子。然後,再看看中國近代、現代藝術的發展,為什麼還沒有大師出現呢?應該有了吧。為什麼還沒有呢?

我們來看看歐洲的歷史。莫扎特,是一個很成功的音樂家,他也賺了很多的錢。我有一個朋友估計過,他說人們常常以為莫扎特窮,其實他寫音樂所賺的錢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20-30萬美金一年,這是很好的收入了。

你們要明白藝術家的本性。我自己也常常有些小的意圖。你想要讓我寫文章,你給五毛錢一個字的稿酬,我就給你值五毛錢一個字的文章。你給我一塊錢一個字,我就給你值一塊錢一個字的文章。你讓我寫五塊錢一個字,我當然不會馬虎,要給你值五塊錢一個字的文章。若你給到二十塊錢一個字,那我整個人就像蘇東坡一樣了。這是有關人的責任,還有誠意的問題。

我跟上海的周惠珺老師學書法。當我沒有進步時,周老師告訴我,你試試賣書法吧。她說,以前人家只給她兩塊錢一個字,她就能寫得不用睡覺,所以這一點是很重要的。當人家向你免費求字的時候,寫張過得去的也就算了;但當人家用錢買字的時候,你就很難說隨便交出去了。

莫扎特也是如此。看他的作品,酬金高的,是寫得特別好的。在莫扎特去世前,有一個很有錢的鋼琴家,太太過世了,他要莫扎特為他太太寫一首彌撒曲,而且希望屬上自己的名字。為了不讓其他人知道這個內情,他沒有親自出面,而是暗地裡請人送了一大筆錢給莫扎特。

莫扎特看到這麼多錢,於是就很花心機的去譜寫這件作品,終於把自己的性命也寫上了。莫扎特的這首彌撒曲前半部由他本人完成,而後半部則是由後人補筆寫完的。仔細聽這首彌撒曲的前半部,你會發覺音樂真是沒有比這再盡善盡美的了。

所以,回到藝術發展規律的話題,當你看到一件藝術品做工非常精細的時候,就可以想見,完成這件作品的藝人一定有著很高的回報。

繪畫的發展也是一樣。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繪畫開始值錢。例如荷蘭的倫勃朗(Rembrandt),極其富有。到了印象派的時候,法國經濟非常好。大約是1850年左右,在當時所有「認窮」的印象派畫家中,現在史學家們找回以前的資料證明,除了雷諾亞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富家子。

我們中國的情況也是一樣。杜甫總是說自己窮,經常寫詩寫到老淚縱橫。但去成都看看「杜甫草堂」,在那樣的年代,若能有他的十分之一,都已經算是很富有的人了。

李白也是有錢的。他的《春夜宴桃李園序》中有這樣兩句:「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再看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悻名。」我同太太說,連張五常都沒有這樣的資格!大家都知道貝多芬,他的收入也是很高的。

我前幾天對一個朋友說,你們非常敬仰和崇拜的魯迅,把自己說的很窮,又是什麼小康之家,後來又怎樣地貧窮,我去紹興看到了他的故居,就可以肯定那應該是當時紹興一帶最富有的人家了。

再舉個近代一些的例子。上海的張愛玲,是位天才。她在上海的時候,偶爾寫一篇短篇小說所能換得的稿酬,就可以供她天天去大酒店喝咖啡,買新衣服,還能給胡蘭成錢花。當時文藝的稿酬是很高的,但當她去了香港之後,相比之下境域就差了很多,她去雜誌作了編輯,因為當時社會經濟的原因,文藝不再受人關注。後來,她又到了美國伯克萊,從事翻譯的工作,境況就更加可憐了。

回看歐洲發展的歷史,當經濟富裕的時候,就有很多的藝術家湧現,中國的情況也是一模一樣的。但是西方與中國藝術的發展,也有著相當大的差別。

在中國的藝術發展歷史中,始終貫穿著一個非常重要的條件——藝術作品首先要皇帝欣賞才行。歐洲歷史上也曾有過相同的情況,被皇帝欣賞是首要的條件,但是到了後期,皇帝的看法不再那麼重要了。

而在中國來說,皇帝的看法一直都是相當重要的。例如,乾隆皇帝,他是中國歷史上收藏藝術品最多的帝王。乾隆非常喜愛藝術,書法、繪畫……身為皇帝,自然要什麼就有什麼,所以他是一位大收藏家。那是「乾隆盛世」。

但問題是,雖然乾隆很喜歡中國的文化,也很喜歡中國的藝術,但他自己個人的藝術品味卻很差。你看乾隆的書法,呆板的很;你看他的詩詞,俗不可耐。乾隆是喜歡藝術,但卻沒有藝術的天分。不過,他的身份是皇帝。因此,他所鼓勵出來的藝術也就變得華而不實了。

回到宋朝。眾所周知,宋徽宗無能、腐敗,是一個很弱的皇帝,但他卻是個真正的藝術天才。再回看唐太宗,藝術天分也是很高的。在這種情況下,中國歷史上比較有份量的藝術家便不斷出現。

元朝,是中國歷史上大災難的年代。成吉思汗入侵中國,這些外族並不尊重中國文化。但清朝不同,滿人入關以後,非常重視中國的文化。康熙、雍正、乾隆都寫書法。到了慈禧太后,她請人代筆畫畫,還要蓋上自己的印章,可見不管怎樣她仍然是重視中國文化的。而滿族人納蘭容若,則是繼辛棄疾之後最好的詞人了。雖然我也認為毛澤東是非常好的詞人,但也輸給了納蘭容若。

因此,回看中西方藝術發展的歷史,有兩個非常重要的條件。首先自然是要有一個比較富裕的經濟環境;其次,「顧客」能有話事的權利,是很重要的。在早期的歐洲,尤其是中國,全都由皇帝話事。這樣一來,如果皇帝自身的藝術品味不高,那麼就會影響那一時期藝術品味的方向。

就我個人來說,我很崇拜蘇東坡。但就宋四家的書法來說,我認為米芾、黃山谷都高過他。可是,就當時來說,蘇東坡的書法是全中國最風行的。無他,因為皇帝欣賞蘇東坡,卻看不起米南宮。

歐洲也是同樣的情況,皇帝的影響力非常大。法王路易十四是一個非常了不得的皇帝,他和中國的乾隆有許多相同之處。這個人很厲害,有很大的魄力,把經濟搞得非常好,同時又鼓勵藝術的發展。

我一直不明白,他有後宮佳麗三千,為什麼還能早上八點起床,工作到晚上十二點。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路易十四。女人又多,做事犀利,也極其推崇藝術。但是,他所鼓勵出來的洛可可藝術(Rococo Art),也透露出濃重的「華而不實」的味道,不是好的藝術,只貪個「靚」字,只講究豪華。這一點上,他和乾隆十分相似。乾隆時代的瓷器,做工非常精細、花俏,但卻略帶俗氣。所以,對於藝術的發展,皇帝的影響很關鍵,皇帝的品味很重要。

但有些時候,在歷史的某些片斷中,商人開始介入藝術品的買賣。這時,對於藝術品的話事權,就開始從皇帝的身上轉移。如果商人的品味不好,當然也是件很頭痛的事,藝術品會講究「意頭」,什麼牡丹、松樹、長壽之類……往往帶有迷信的色彩。

儘管如此,商人成為藝術品買家所產生的影響,一般來說,比皇帝喜好的影響要好得多。因為商人們的愛好更大眾化。這樣一來,對藝術品的評判標準不再局限於皇帝個人的品味,而轉向商人們是否喜歡了。

最難得一點,在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開始顯現,但在中國,至今還沒有發生。那就是,什麼樣的人開始買畫呢?恰恰是那些寫文章評論畫的人。

這一點很難相信。所以,歐洲藝術的發展在十八、十九世紀能如此輝煌是有它的道理的。評論畫的人來買畫,這是一個很難得的進步。畫商不只買畫,還出錢撰文對它進行評論。由此可以看出,買畫的人目的,在於投資。

藝術發展的方向再好不過如此了。懂畫的人來買畫進行投資,畫家的作品不再只是為了迎合皇帝,他們開始為懂畫的人、為藝術評論家作畫。

這就引起了日後重要的印象派的發展,以及在美國比較成功的抽像派畫風的發展。例如,傑克森·波拉克(Jackson Pollock)和威廉·德·庫寧(Willem de Kollning)。他們的畫都是為當時的評論家而畫的,是為懂得畫的人而畫的,所以藝術的層次自然高了許多。

就中西方藝術的發展作個比較。在宋朝的時候,大約在公元900年初,1100年以前,中國出現了范寬的畫。他的《西山行旅圖》,目前收藏於台北的故宮博物院。在這幅作品中,他對空間的處理手法,在歐洲很多年都沒有人能達到那樣的水平。那時的歐洲,正是一個黑暗的時代。

歐洲的藝術水平與中國追成平手的時間,出現在1650年。當時,歐洲出了個倫勃朗,他的氣派可以直追范寬。但那時的中國出現了哪些人呢?出現的是「八大山人」、「四大高僧」。

所以,就我個人來講,客觀地說,在繪畫藝術方面,1650年,中西方可謂「打個平手」,是勢均力敵的。但是,如果從整個繪畫歷史的角度,自那以後,中國就開始輸了。

也就是說,中國的藝術,在唐朝、宋朝的時候達到高峰,但自十七世紀以後,開始走下坡。而西方呢?卻是一路向上。出現了塞尚、凡高、畢加索,又到莫奈。那樣的境界,確實是值得我們欽佩的。

在此之後出現的抽像藝術,雖然很多是亂來的,但不可否認,有一些真是非常的好,例如傑克森·波拉克(Jackson Pollock)的作品。所以在繪畫方面,中國輸了西方兩百年。

那現在的問題是什麼呢?是「富而後工」了。

現在的中國開始富有了,那會怎樣呢?陳逸飛行不行啊?羅中立行不行啊?艾軒行不行呢?

我該怎麼回答呢?就繪畫來說,在中國是有市場的。中國開放以來,藝術家們的生活過得很不錯,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了。

我曾經問過一位在美國的中國畫家陳衍寧。他以人像出名,在廣東畫院。我問他:你畫人像生意那麼好,廣東畫院裡的畫師沒有幾個能比得上了吧?他說:張五常,不是這樣看的。你到廣東畫院的停車場去看看,全部停滿了車。那些都是畫家們的車啊。

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說,貴有貴的畫,便宜也有便宜的畫。如果一幅畫能賣到300元,都已經是很好的收入了。所以,中國一旦富裕起來的話,對藝術品的需求會是相當大的。

另一方面,中國歷來都有毛筆的根底。因此純粹從油畫技術的角度,並不能批評陳逸飛、艾軒和冷軍。他們的繪畫技術屬世界級水平,這是無可非議的。

但是,在他們中有沒有一個畢加索、莫奈、塞尚或是波拉克存在呢?還是有些小疑問的。他們在畫技上是沒有問題,但距離國際大師級好像還是稍稍差了一些。

這是一個比較難答的問題了!

回看歐洲藝術最輝煌的時期,例如文藝復興時期、文藝復興後期,巴洛克時期以及印象派時期。每一個蓬勃的時期,必定有一群人聚到一起,日以繼夜地在競爭中相互爭論。那麼,類似這樣的環境,何時才會在中國出現呢?

這就是所謂的「學派」了。就好像經濟學,在歷史上有多少是可以拿出來被人談論的呢?屈指可數。三十年代的倫敦經濟學院,六十年代的芝加哥大學,五六十年代的麻省理工學院,都是有一群人走到一起,彼此不斷地爭論,但卻是言語相通的。這樣就出現了一個學派。

學派,並不一定都是好的。但是,若要有很大的成就,就一定需要有一個學派形成。孤軍作戰不是那麼容易的,雖然有機會存在。所以回看歐洲的歷史,當藝術繁盛的時候,就會有好似「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情況出現。當一個「將」出現的時候,總有很多的人圍著他。例如整個巴洛克時代,只有一個倫勃朗,「鶴立雞群」,說起那個時代,沒有人再會提起第二個名字。只有一個大師,卻有許多許多圍繞著他的人。再到印象派的時候,再到美國的抽像一派。總是有那麼一班人聚到了一起,在某一個城市,某一個村落。

但在中國近代的藝術發展中,這種現象似乎並不存在。但我相信,類似的情況,應該會在某一個地方出現的。最近,聽說上海有一條街,有很多藝術家都聚集在那裡。但能否真正形成一個重要的組合,來推動藝術的發展呢?

重要的組合,不一定是和諧的組合,是應該有爭論存在的。例如凡高和高更,吵到幾乎鬧出任命,但他們是為了繪畫的發展,正是因為相互爭論,才使得繪畫被推倒那樣高的境界。

那中國是不是已經有一些畫家走到一起了呢?我不是很熟悉,可能這幾年已經有了吧。但據我所知,十多年前,是還沒有出現的。

再說道第二個我比較擔心的問題。就歐洲的傳統來說,看看米開朗基羅、達芬奇、印象派、巴洛克、畢加索以及德·庫寧的時代。我個人的感覺是,這些有成就的藝術家,都是很有學問的。米開朗基羅留下了許多的文學作品。而在達芬奇、凡高的來往書信中,他們的理論和哲理,都反映出他們在學問上同樣有很深的功底。我曾看過塞尚的繪畫哲理,佩服得五體投地。

差不多十六七年前,黃苗子先生鼓勵我學書法的時候,曾對我說過一番話。他說,張五常,任何藝術包括書法在內,寫到最後,是寫學問。寫到最高境界,是在寫學問。

這番話是有道理的。於是我想,我讀了那麼多年書,不學書法豈不是很可惜。

謝謝大家!

上海博覽博得過

一個城市搞世運或博覽等巨型玩意,是大投資與世界市場博一手。賺錢機會不大;虧蝕屢見不鮮。這是說直接的收益,間接的不容易估計。後者是城市喜歡競投舉辦的原因。明知直接收益低於直接成本也競投,是希望間接的收益可以彌補損失。
世運的主要直接收益靠廣告:整個世界的電視天天播多個小時。搞手的本領非常重要。一九八四年洛杉磯搞世運賺大錢,因為搞手神乎其技。北京於二○○八年推出世運,今天懂得聘用外地的專家協助,有長進。早上十多年國內的意識是「外人辦得好,中國人可以辦得更好」。這不對,「十年難逢一潤」的大玩意非專家不行,中國人從來沒有「玩」過。

北京的世運還有一點幸運之處,那就是在上海博覽之前舉行,早兩年。很多外國朋友都希望到中國一行,北京是名城,多有古跡,招徠沒有問題,而去北京的多半會順道遊覽中國。這對兩年後的上海博覽會有少許不良影響。

博覽的主要直接收益靠訪客多。以上海今天發展的形勢看,就算北京的世運拿去了一部分訪客,其訪客數字應該打破博覽玩意的歷史紀錄。博覽與工商業有關,而上海是當世工商業發展得最快的大都會,加上鄰近有杭州、蘇州等旅遊勝地,其招徠條件近於滿分。

聽說上海打算投巨資、下重注來搞這二○一○的博覽。博是博得過,但總要搞得很專業才可以有好運情。直接收益(門票收入等)不容易蓋過直接巨資成本,但間接的收益怎樣算呢?博覽為期長達六個月,此前日本大阪於一九七○年舉辦的博覽訪客人數最多,近六千五百萬。上海的訪客達一億不足為奇。這樣的天文數字會有天文數字的間接收益——每訪客會在中國花多少錢呢?要減去訪客消費的成本,要給本地客打個折頭,還要減去其他不幸的考慮。

我說的「不幸考慮」是有兩方面的。其一是治安可能出現問題。一般的治安不妥已大為不善,而今天的世界,幾個恐怖分子可以把整個博覽搞得全軍盡墨。第二項間接收益要減的考慮,是博覽之前——尤其是之後——上海一帶的遊客會下降。據說昔日西雅圖與滿地可舉辦博覽之後,遊客有好幾年下降得相當嚴重。這是博覽的間接收益不容易大略估計的一個原因。

如果沒有治安問題或恐怖分子的干擾,我看好上海搞博覽。這是因為另一項間接收益其他博覽是不容易有的。這是在博覽之後,外商到中國投資或與中國貿易的會有可觀的增加。今天上海的工商業發展甚有看頭,七年之後應該更為可觀。對中國大感興趣的外地朋友數之不盡,但總不如親歷其境地到上海去看看。

我衷心希望,七年之後,中國早已解除所有外匯管制,開放金融,使外來的訪客能見到外資銀行林立,國際性的股票經紀行、投資顧問之類的公司所在皆是。這樣的景象會使訪客認為中國是一個可信的大有前途的國家了。

Thursday, December 5, 2002

思想的感染

一個人的思想往往受到外人的影響,而更普遍的是受到時代的影響。生活在社會中,時代的影響無可避免。這影響或有偏差,或可誤導,但既然無可避免,受影響的人要有大智大慧才懂得取捨,知道何去何從。困難是,時代的影響,思想的人是否取得正確,或捨得適宜,要歷史回顧才知道,而到那時,思者早已作古,要改無從也。

這裡要說的是外人的影響。與時代相比,這是小影響了。也與時代的影響不同,外人的影響雖然可以誤導,但只要思者能客觀衡量,反覆考慮,改觀還有時間,不需要作古而飲恨黃泉。更重要的是,與時代的感染不同,外人思想的影響是可以避免的。不容易,但原則上可以避免。遙想六十年代初期我選修經濟發展學,考試成績好,讀得如醉如癡。但在六三年遇到艾智仁(A.A.Alchian),與他談及經濟發展的學說,他竟然笑問:「你真的相信那些胡說的文章嗎?」一經提點,我重新考慮曾經為之廢寢忘餐的好些文章,覺得真的是胡說,清醒過來,到寫博士論文時就手起刀落了。六十年代中期,界外效應(externalities)是經濟學的熱門話題。我覺得其內容不妥,六八年在芝大問高斯(R.H.Coase)意見。原來他沒有讀過有關界外效應的文章,旁觀者清,我只細說一下他就認為是胡說八道,同意我的觀點,使我得到啟發,跟在六九年我也是手起刀落。

外人思想的感染有好有壞,或對或錯。還未成師,進入了研究院的學子要懂得怎樣取捨。這解釋了為什麼明師指導是那樣重要。是的,教授老師授課時的內容是次要的。遠為重要的是跟老師的想法去想,學他的思考方法,而同樣重要的是聆聽老師對外人思想的判斷,然後自己考慮。

是我之幸,有機會認識二十世紀的多位經濟學大師。對任何外人的思想,這些大師毫無例外地從上頭往下看,好像不吃人間煙火地考慮他家之見,對說對,不對說不對,重要說重要,廢物說廢物,永遠不給他家的大名或小名任何份量。這些大師不是不受外人影響,而是他們要先作客觀的考慮。

我從寫博士論文起就懂得客觀地考慮他家之見。博士後三年,我選走不讀他家論著的路。近兩年來,我那三十年不讀書的言論在國內吵得火熱,被人痛,說我誤人子弟云云。

怎會誤人子弟呢?我說得清楚,六十年代我讀過很多、很多書,因而贏得可以不讀的資格。一個人有讀書的時候,有思考的時候,要來一段純思考的長時日,完全不讀他家之作不是很有意思嗎?

事情是這樣的。一九六九年離開了芝大,到了華大,我意識到自己選取的研究題材,前面有一條路,不是很清楚,但相當肯定可以走下去。那時,同樣題材的他家之見,與我看到的路有好些地方不同。考慮他家之見不僅複雜、費時,也可能失事,還是走自己看到的路算了。

走該路很寂寞,有點怕人,但新奇過癮,到今天我沒有悔意。

喝過洋水的文字

那天陶傑請吃高檔午餐,在座還有快將退休的《信報》老總邱翔鐘,後者老成穩重,前者生動過癮,相映成趣。大家談得來,說得快,樂事也。大家都寫稿,論及寫專欄隨筆被讀者歡迎或接受的因素,可謂煮酒論英雄矣!



言談間轉到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中、港、台三地寫隨筆的無數,但能在三地同樣受讀者接受的很少。近幾年國內的文字思維開放了,一地的寫手往往試把文稿發到二地或三地去,希望多賺點稿酬,又或試行把文稿在三地結集成書出版。然而,小說不論,能得到三地接受的隨筆或評論文字不多見。是同一民族,大家承受了同樣的文化傳統,為什麼三地讀者的文字品味有那樣大的差別呢?



我此前說過,任何在一地持久地寫專欄的人,多多少少有點才情,真真假假有點學問,而以中文下筆,對中國文化總要有相當的掌握。當然,從一地轉攻三地,要撈過界,潛在的競爭寫手數字急升,成功要有較高的水平。然而,高水平的本身顯然不是三地能一致接受的足夠條件。國內與台灣寫隨筆的,有好些思維生動敏捷,有內容,文字流暢老練,但打不進三地市場,令人惋惜。



很顯然,要被三地讀者一致地接受,隨筆文字要有一個公約數或共同特性(common denominator)。這共同特性是什麼呢?陶傑和我談了一陣,大家認為「喝過洋水」是主要的共同特性。邱老總沒有異議。所謂「喝過洋水」,不是說到過西方幾年那樣簡單。有些人移民西方數十年,蟄居唐人街,外語說不出口。有些留學生在西方拿得博士,但持久地與中國同學會為友,也算不上喝過洋水。陶傑和我說的,是一段長時期只說西洋鬼子的話,吃西洋鬼子的膳食,與西洋鬼子醉後狂言,甚至拖過西洋鬼子的異性的手。這是說,喝過洋水是指曾經生活在西洋鬼子的生活中,知道他們的感受。



不是說喝過洋水就可以寫出三地接受的隨筆文字,但觀察所得,寫得出三地接受的隨筆的人,必定喝過上述的洋水。這是說,喝過洋水是必需但不一定是足夠的三地接受條件。很武斷,有點亂來,因為其含意是如果蘇東坡死而復生,今天寫隨筆也不能為三地一致接受!



問題是觀察所得,直指喝過洋水是隨筆文字三地接受的共同特性,找不到例外。陶傑之後我在國內與幾位搞出版的朋友談起隨筆文字的接受性,他們不約而同地說香港的寫手最容易被三地接受。這觀點與多喝洋水的準則類同,因為二百年來香港是一個國際城市。



當然,有些香港的隨筆大師,尤其是寫怪論的,像昔日的三蘇與哈公,國內與台灣不容易接受:讀不懂的幽默笑不出來,雖然三蘇與哈公沒有喝過洋水。我曾經盛讚的林振強也有類似的困難。林老弟的文字香港的中學教師(尤其是女教師)讀得哈哈大笑,拍案叫絕,但外江佬不會讀得懂。過於地道的隨筆,就算天才絕頂,是不容易被三地一致接受的。



奇怪是毫不地道的隨筆,寫得很好的,作者沒有喝過洋水就不能被三地接受。是怪現象,也是深問題,我不大了了,只可試作解釋。



我認為雖然是同一民族,出自同一文化傳統,三地的人有不同的情意結,尤其是在民族大義那方面的思維。寫隨筆的人當然不會常論民族大義,甚至永遠不在這題材下筆,但字裡行間,有地區性的情意結總會或明或暗地顯現出來,使不同地區有不同情意結的讀者感到有磨斧痕跡,讀來不大舒暢。



舉個例。你向沒有喝過洋水的陳水扁先生提出關於「台獨」的問題,他可能變得熱血沸騰,說話的聲浪提高了。轉過來,問北京某老教授關於台獨,他可能站起來,說得聲色俱厲。但如果你問我這個在外地流浪了二十五年的老人家,我會回應:「什麼台獨呀?沒有想過。」其實我是想過的,只因為想法過於簡單,想了幾分鐘就不再想了。是的,我的想法是只要國家的安排能改進人民的生活,哪管是一國還是三十六國?



國家歸國家,民族歸民族,文化歸文化,生活歸生活——這些不一定有連帶關係,不能混為一談,是飽喝洋水的人的一般見識。說得清楚一點:國家是組織的歸屬,民族是血統的關係,文化是眾人皆可共享,而生活則是個人的感受了。分開來看,我可以是甲國之民,有乙族之血,醉心於丙傳統的文化,但生活在丁地。這樣的人的情意是每項各歸各的,不會將兩項或三項或四項結合起來,思想自由得多了,下筆為文就不容易有磨斧痕跡。



我不是文字專家,但覺得三地寫手中香港的水平偏低。然而,因為少有民族大義的情意結,香港的隨筆在國內比較容易被接受,以至今天一些廣東話俗語也被國內的寫手倣傚了。是的,偶而套用半句廣東話的文字,國內的朋友認為過癮精彩。應該不是真的精彩,而是香港寫手的隨筆文字比較自由自在,外江佬連廣東話也接受了。



把國家、民族、文化、生活等結合在一起,其情意結各地不同,本地的讀者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但另一地的讀來就不免覺得有點磨斧痕跡,字裡行間使人有少許不舒暢的感受。不是明確的抗拒,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有理無理總是說不清,就是不太喜歡讀。



我認為有上述的情意結的文字不能被三地接受,還有另一個原因。這是國內的知識分子與莘莘學子的思想開放了很多,雖然沒有喝過洋水,但其中有好一部分意識到世界是漸趨大同了。昨天之禁與今天之放有震撼性的效果,而互聯網的普及幫助很大。



最近讀到一些國內寫手的隨筆,磨斧痕跡的大幅度下降使我吃驚。另一方面,與新相識的國內朋友的傾談中,我發覺不少知道國家、民族、文化、生活等是各歸各的。



不用喝洋水的日子應該為期不遠吧。有一天香港的寫手會被淘汰。

Tuesday, December 3, 2002

以感慨起筆吧

董橋邀請我在這裡與他並駕齊驅:他寫一、三、五;我寫二、四、六。時間安排可以,但與他平排不免有點膽怯。可不是嗎?一九八三年我開始以中文下筆時,他的中語文字已經獨步天下。

  八十年代初,高斯數次催促我回港任職。他認為共產中國的不幸可能有轉機,而我專於產權及交易費用的研究,明白制度的運作,可用中文把這些知識介紹給中國的同胞。當時我想,文章就是文章,中、外、古、今沒有什麼不同,既然困難的英語文字自己身經百戰,中文應該沒有問題吧。這看法是對的,雖然開頭的十篇八篇滿有沙石。事實上,就是今天,董橋、陳雲等高人還認為我的文字有沙石,但升級為「偶有沙石」了。不拘小節,以沙石點綴一下文字倒也過癮,這是自我安慰。

  二十年過去了。於今回顧,這二十年我做了三項自己滿意的事。

  第一,很多人可以做到的,是全面革新了香港中學高級經濟的課程。我主要的貢獻是晚上開課,每星期一次,為期兩年,替二百多位中學老師補習經濟。沒收一分錢,只覺得是自己的職責,應該做。

  第二重要,雖然是意外的收穫。這就是我向中國同胞介紹的產權與交易費用的理念,受到的廣泛接受與引起的熱烈爭議,遠超期望,怎樣看也算是個現象了。雖然我重複又重複地在《中國的前途》與《再論中國》中闡釋我的觀點,但主要的導火線還是最初在《賣桔者言》之內的幾篇淺白易懂的文章,加起來不到一萬字。

  第三是自己個人在學術上的收穫。回港任職之前我專研產權制度、交易費用與合約安排的關係,其中有幾個理論上的要點我翻來覆去也拿不準。中國的迅速而又成功的制度大改革,史無先例,我跟進,得到啟發,想通了回港前我有困難的要點。可以說,沒有中國經驗的啟發,最近完工的《經濟解釋》不會那樣完整堅實。

  任何學者有上述的三項收穫,應該滿意,足以自豪。然而,這些年來生活並不寫意。鄭耀宗的港大論人事,搞權術,與我的個性格格不入。說為大局要唱好調的社會,更使我反感。還有的是,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無聊之輩甚眾。無端端地引起爭議使我想起蘇東坡的話:「吾生平遭口語無數……今謗我者或雲死,或雲仙。」我的困難是沒有蘇子的曠達胸襟,無聊的話聽得多了,總有點耿耿於懷。

  《還斂集》取名於辛棄疾的《水龍吟》。我愛稼軒這首詞,因為有印象派的奇異,也使我想起愛倫坡。平生屢過危樓,思想放如飛鳥,但人老了,還是收斂一點吧。全詞是這樣的: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