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感慨起筆吧
董橋邀請我在這裡與他並駕齊驅:他寫一、三、五;我寫二、四、六。時間安排可以,但與他平排不免有點膽怯。可不是嗎?一九八三年我開始以中文下筆時,他的中語文字已經獨步天下。
八十年代初,高斯數次催促我回港任職。他認為共產中國的不幸可能有轉機,而我專於產權及交易費用的研究,明白制度的運作,可用中文把這些知識介紹給中國的同胞。當時我想,文章就是文章,中、外、古、今沒有什麼不同,既然困難的英語文字自己身經百戰,中文應該沒有問題吧。這看法是對的,雖然開頭的十篇八篇滿有沙石。事實上,就是今天,董橋、陳雲等高人還認為我的文字有沙石,但升級為「偶有沙石」了。不拘小節,以沙石點綴一下文字倒也過癮,這是自我安慰。
二十年過去了。於今回顧,這二十年我做了三項自己滿意的事。
第一,很多人可以做到的,是全面革新了香港中學高級經濟的課程。我主要的貢獻是晚上開課,每星期一次,為期兩年,替二百多位中學老師補習經濟。沒收一分錢,只覺得是自己的職責,應該做。
第二重要,雖然是意外的收穫。這就是我向中國同胞介紹的產權與交易費用的理念,受到的廣泛接受與引起的熱烈爭議,遠超期望,怎樣看也算是個現象了。雖然我重複又重複地在《中國的前途》與《再論中國》中闡釋我的觀點,但主要的導火線還是最初在《賣桔者言》之內的幾篇淺白易懂的文章,加起來不到一萬字。
第三是自己個人在學術上的收穫。回港任職之前我專研產權制度、交易費用與合約安排的關係,其中有幾個理論上的要點我翻來覆去也拿不準。中國的迅速而又成功的制度大改革,史無先例,我跟進,得到啟發,想通了回港前我有困難的要點。可以說,沒有中國經驗的啟發,最近完工的《經濟解釋》不會那樣完整堅實。
任何學者有上述的三項收穫,應該滿意,足以自豪。然而,這些年來生活並不寫意。鄭耀宗的港大論人事,搞權術,與我的個性格格不入。說為大局要唱好調的社會,更使我反感。還有的是,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無聊之輩甚眾。無端端地引起爭議使我想起蘇東坡的話:「吾生平遭口語無數……今謗我者或雲死,或雲仙。」我的困難是沒有蘇子的曠達胸襟,無聊的話聽得多了,總有點耿耿於懷。
《還斂集》取名於辛棄疾的《水龍吟》。我愛稼軒這首詞,因為有印象派的奇異,也使我想起愛倫坡。平生屢過危樓,思想放如飛鳥,但人老了,還是收斂一點吧。全詞是這樣的: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里須長劍。人言此地,夜深長見,鬥牛光焰。我覺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峽束滄江對起,過危樓、欲飛還斂。元龍老矣,不妨高臥,冰壺涼簟。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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