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五倫
我有一個比我年長十五個月的哥哥,名五倫,早逝,謝世時三十二歲。一九六七年三月,我收到芝加哥大學經濟系主任夏保加的電報,說我獲得他們的「政治經濟學獎」。我急忙把該電報寄給身在香港的哥哥,讓他高興一下,為我這個昔日以留級知名而屢遭白眼的弟弟驕傲一番。是的,倫哥從來沒有小看他唯一的弟弟,處處維護,堅持弟弟讀書不成只因為興趣太多,懶得讀。
倫哥沒有回信。他一向是有信必回的,但那時郵遞往往為時甚久。原來他已離開人世,家中的人很悲傷,沒有誰立刻通知我。知道後我惘然若失,不知要做什么、說什么才對,只好把快要在長堤藝術博物館舉行的個人攝影展覽獻給倫哥。
那時《佃農理論》只寫了一小半,聽到哥哥的死訊,要立刻回港陪伴媽媽,不要博士了。到加大找到老師赫舒拉發,說哥哥死了,要中斷博士論文。赫師說:「你要拿博士寫好了的小半已足夠,但我希望你能寫下去,因為可能很重要。需要堅強的時候你要站起來。」再去見老師艾智仁,他已從赫師那裡得悉我哥哥的不幸,對我說:「不要跟我說你的私事!」但過了一天,在長堤收到艾師寄來一張五百美元的私人支票,簡短的附信說:「知道你的哀傷,這五百元可請人替你的論文打字。如果你喜歡以之買糖果吃,也是可以的。」
倫哥自小就有點問題,他看似笨拙,思想慢,手腳也不靈活;奇怪地不顧衣著,穿鞋忘記穿襪子,或左右腳的鞋不同顏色。類似的遲鈍或疏忽的行為多得很。另一方面,他是難得一見的藝術天才。九歲時參加《南華早報》按期舉辦的十二歲以下的繪畫比賽,哥哥獲冠軍易如反掌。鋼琴彈得非常好,雖然手指不夠靈活,但比較易彈的他有職業水平。在美國念大學時,他寫的一首長達十多頁的英文詩被教授認為是精品,發表在專業的文藝雜誌上。
倫哥是讀書能手。一九五五年進入了美國的賓州大學,攻讀化學,第一年的成績是四點零,獲當時外來學生差不多不可能拿到的獎學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他第二年的成績急速下降,還算是可以的,但從第一年的四點零到第二年的三點一是很大的跌幅。後來我才知道,第三年他開始缺課。
一九五八年初,我在多倫多收到一個奇怪的長途電話(那時長途電話是絕少用的),一個說英語的從賓州打來,說我的哥哥進了醫院,患的是精神分裂症。為哥哥的病奔走,遍閱有關的書籍之後,我知道他的病況很嚴重。專家醫生說哥哥的病應該是從小開始的了,經過多年的深化,不容易藥石有靈。書本也是這樣說的。
低貶或欣賞我的人都無足輕重,只要不是我敬重的人。常言道:士為知己者死。倒過來,我是為知己者生。師友對我的關懷與鼓勵當然重要,但總比不上與自己年齡相若、一起長大的親哥哥。從我懂事那天起,記憶所及,家中有什么瑣碎的小災難,姊姊們都說:「是阿常搞的,一定是阿常。」倫哥從來沒有那樣說。家中有什么小難題要解決,倫哥總是說:「找阿常,你們不懂的,找阿常。」
要是哥哥還在,他天天找我,我天天找他,或起碼通個電話,生活多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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