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6, 1996

恐龍一族

一位曾經是我的學生而現在是經濟學教授的朋友,最近與我談起近十多年來的經濟學發展,說像我這樣的經濟學者,是屬於恐龍一族。其意是,我所用的經濟學在世界上快要絕跡了。

在醫學發達的今天,六十歲不算「老」。回想三十餘年前,自己作研究生埋頭苦幹,歷歷若前日事;而其後我對經濟問題的思考從未中斷,怎可以一下子變成陳跡呢?

在外國問津經濟學的中國學生中,我可能是最幸運的一個。當代的經濟學大師我差不多都認識,其中好些很相熟。這些大師一般比我年長二十多歲,是長一輩的風雲人物。我所知的經濟學是直接受他們的影響的。這樣的際遇,即使美國本土的學生也不易有之。無奈好景不常,過不了十五年這些前輩都先後退休了。

年紀與我相若或比我大一點的經濟學後起之秀,能繼承那些前輩之傳統的不是沒有,但數來數去只有貝加(G. Becker)、盧加斯(R. Lucas)等幾個人——這與人多勢眾、聲名顯赫的上一輩(如森穆遜P. Samuelson、佛利民M. Friedman等)相比,遠為不及矣。

一九七三年,貝加到西雅圖與我相聚,我打趣道:「愛因斯坦跟太太離婚,合約寫明將來獲諾貝爾獎要分獎金給太太,那是說,對獲獎的機會是相當肯定的了。你應該比愛因斯坦還要肯定,可以到銀行洽商,把未來的『諾』獎抵押貸款,先花未來錢吧!」他笑了,笑得有點自豪。幸好他沒有聽我的話去做,因為他竟然要再等十八年才獲得該獎。

在那次談話中,我問貝加:「佛利民的後一輩能與他相提並論的,就只有你和其它幾個人,你擔不擔心若干年後,經濟學會因為人材凋零而變得一蹶不振?」他的回應是,不會的,因為學經濟的青年越來越多,聰明才智的屈指難算。

貝加說的新天才人多勢眾,本來不錯,但他們重技術,輕內容,與以內容為主、技術為副的前輩傳統脫了節。於今看來,貝加自己也是恐龍一族!

我是洛杉磯加州大學最後一個可以不選修數學而還能獲博士的學生。我也曾在兩篇經濟論文裡以數學引證過,但獻醜不如藏拙,之後就再沒有用方程式了。這逼使我執筆時集中在內容的構思上,推理時一次又一次地採用那最簡單的幾個基本概念與定律,但求清晰明確,而對真實世界的認識則盡量深入。

二十年前,一位經濟學朋友問史德拉(G. J. Stigler,今已故):「數學對經濟學有多大的重要性呀?」史老回答說:「這是個愚蠢的問題。當今之世,不用數學而站得住腳的經濟學家只有三個——高斯(R. H. Coase)、艾智仁(A. A. Alchian)與張五常。」史老兄有點糊塗了。經濟以數學來引證,是錦上添花,但數學本身卻不是經濟學。史氏本人懂數學,但用得很少;貝加等傳統學者用得多一點,但主要還是以內容為重。於今看來,史德拉也是恐龍一族。

史德拉平生最推崇的是二百多年前的史密斯(Adam Smith)。史密斯什麼數學也不懂,但內容的充實與精彩,我們難望其項背。去年夏天,在西雅圖與艾智仁相聚,我說:「為什麼今天的年青經濟學者,若走史密斯的路線就難以找到學術工作呢?如果三十多年前的經濟學像今天那樣,我是決不會選讀這學系的。」他回答說:「我也不會。」這是恐龍的對話了。

恐龍一族,可不是經濟學獨有的。一九六九年,在芝加哥與舒爾茲(T. W. Schultz,後來獲諾貝爾獎)的一次談話中,他引述了一位物理學名家的一篇大發牢騷的文章,說物理學因為重技術、輕內容而變得面目全非,使該名家覺得自己是恐龍一族。

科學之外的「恐龍」也是有的。友好黃君實是其中之一。黃兄比我年長一歲,是一位鑒賞中國古書畫的專家。他在大學進修的是藝術史;到日本工作,學日文,為的是研究日本所藏的中國古書畫;在美國博物館工作,又是那一套;今天在佳士得拍賣行主持書畫事項,對古書畫的觀摩更是無日無之。數十年來,日以繼夜,由於興之所至、經驗累積而專於古書畫的,當然不止君實一人。然而有他那種機會的(在中國文革期間看古書畫,可能會被殺頭)著實不多。像王季遷那樣因收藏古書畫而成鑒賞專家的,應該還有幾位,但他們是君實的前輩了。

近幾年來,我學人家收藏了少許的中國古書畫,心驚膽戰。我對君實說:「看年青一代很難有你那樣的『古』風,那麼若干年後,我今天的收藏豈不是血本無歸?」他的回應,是後起之秀有的是。

像史德拉一樣,君實也有點糊塗了。我遇見過幾位對古書畫誇誇而談的後起之秀,他們對古書畫的認識,比我這個幾乎完全不懂的人還要知得少。連毛筆也沒有執過的後起之秀,說自己是中國古書畫的鑒賞專家,豈不是有點莫名其妙嗎?

難道今天的中國古書畫,往往不及近代的作品值錢,是因為市場早已和我一樣,意識到,像黃君實這類專家,是恐龍一族?

Friday, January 19, 1996

無法趕得完的工作

兒子大學畢業後,進了研究院,攻讀一個比較特別的課程。這課程名為「醫學訓練程序」(Medical Science Training Program),學士之後要讀八年,其中沒有暑假——不知是誰想出來的。這課程在美國已有二十四年的歷史了,但只有約四分之一的學生可以將整個課程讀完。因為政府供給學生整個課程的一切費用(包括每月一千美元左右的零用錢),所以申請者甚眾。

今天美國的電視喜劇中有一個新名詞,叫做「乜佛」(Mud--Phud是從上述課程畢業時一起拿得的M.D.與Ph.D.而來的)。說一個人是Mud--Phud,意指他是讀書太多以致其它什麼也不懂的書獃子。

兒子讀此課程幾個月了。昨天晚上,打長途電話給我,談天說地之間,他突然說:「爸,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醫生是否聰明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記憶力一定好得不得了!」他跟著說醫學要記憶的東西多得離譜,其功課之多,多到根本不可能應付。他又說,他自己已被校方優待,不用修生物化學這一科(因為早已讀過而又成績好),但還是無法應付課程。他再說,大考在即,他自己讀不了,卻很想知道其它同學,尤其是那些要修生化的同學,是怎樣應付的。他於是打電話向一位高手同學請教應付之法。對方響應:不可能「應付」,每天要到凌晨四時才睡覺。

兒子告訴我這些後,縱聲大笑,笑得很開心。他顯然認為,怎樣努力也趕不完的功課,只好以笑來應付了。這好比我們面對怎樣趕也趕不完的工作,除了以大笑來化解,又能怎麼辦呢?難道終日惶然,苦口苦面,坐立不安?難道逼到自己發神經,找心理醫生看一下嗎?難道要吃什麼鎮靜劑,或者安眠藥?最後的辦法,只好視之為很過癮的事,大笑特笑來輕鬆一下了。

面對根本沒有辦法趕得完的工作,就索性讓它趕不完算了。或者明知無法完全趕得上的,就不如趕得上多少就多少,先趕比較重要的,盡己所能,餘下來趕不上的,就由它去吧。

嚴格地說,世界上沒有什麼真正可以做完的事。凡事苛求,凡事要做到「盡」,天天苦不堪言是必然的了。為人若此,實在可悲。事實上,這樣做人是不容易做出大事來的。

我自一九五九年起,以迄於今,怎樣趕也趕不完的工作,已司空見慣。記得一九六一年春季,我因為要趕著畢業(不想多讀一年,也不想讀暑期班),便選修了四十多個學分。這等於一般學生的整年課程。我於是讀得一塌糊塗,連哪個課要到哪個課室去「上」也搞不清楚。天天疲於奔命,要放棄既不願,要繼續卻又困難,於是整天像「傻佬」一名,哈哈大笑,笑後就覺得情況不是那麼差,似乎尚有可為的。

一九六七年初,我的論文剛有瞄頭,芝加哥大學就給我一個獲得博士後的獎學金,逼使我要在三個月之內把論文趕起。此一趕也,天翻地覆,晝夜不分。那時在長堤大學任職,每星期要教十二課,真的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有。知道我當時困境的朋友們問:「你怎樣趕呀?」我的響應,總是哈哈大笑,因為自己感到實在無稽,實在無可奈何,也實在過癮。

三十多年來,這種怎樣努力趕也應付不了的情況,不知發生了多少次。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而是這種情況的出現,自己事前沒有想過,一旦發生,就變得身不由己。要做的工作多得沒有時間去計劃安排,或作有系統的處理。工作亂七八糟地來,我就亂七八糟地應付,應付得多少就多少,你說過癮不過癮,痛快不痛快?這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辦法,擋不了的,掩不住的,就索性以不理的辦法,通常都有不錯的成績。不是完滿的成績,但大致上很不俗,也就心安理得了。是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向自己認為是終點的目標退一步,退兩步,不得已時退三步或四步,成績如何不介於懷,其效果往往是出乎意外的好。

兒子見功課怎樣努力也無法應付而哈哈大笑,看來是得到我的「真傳」了。他問:「要是我的成績不好,你會不會不高興?」我也哈哈大笑,答道:「教了你那麼多年,你怎麼還不知道?我從來是不以成敗論英雄的!」

只要兒子能繼續哈哈大笑,我想,他會順利地完成那八年課程的。

Friday, January 12, 1996

陳衍寧的肖像油畫

我曾經在一個大型的研討會中介紹過中國攝影大師郎靜山前輩(今已故)的作品。我說,中國與西方的藝術媒介,在傳統上各不相同,歷來大都是河水不犯井水,青出於藍的例子甚少。比如在繪畫上,西方畫家不懂得水墨畫,而中國畫家的油畫成就則遠不及西方了。我當時指出,唯一的例外是攝影:攝影的器材工具是西方發明的,但論到攝影藝術,我們炎黃子孫中的表表者,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概。

今天,論油畫的成就,我還保持中國不及西方的觀點。但因為用毛筆是中國的傳統,在技術的某方面我們大可分庭抗禮;然而,對用色、用光的處理,以及對油畫的一般概念,西方到今天還是佔了上風的。

這倒不是說,中國的油畫家能在西方站得住腳的一個也沒有。趙無極的抽像油畫,在西方早見經傳了。中國開放以來,油畫家蜂擁而出。我曾在一篇頗具爭議性的、題為《富而後工》的隨筆內提及,目前這麼多的中國畫家從事油畫,若干年後總會有兩三位可以躋身於國際大師之列。

事實上,近幾年來,在西方受到注意的中國油畫家有好幾位,而陳衍寧是其中一個。衍寧兄近幾年在西方,尤其是在英美,成了名——起碼可以說,為了畫事而疲於奔命——主要是因為他的肖像油畫。這可算是半個奇跡,足以成為佳話。

可不是嗎?千多年來,中國的畫,人物肖像是最弱的一環。但西方的肖像油畫,在達芬奇之前早已成行成市了。這真是一個有趣而又深奧的問題:為什麼在人物肖像畫這方面,東、西方之間會有那樣大的差別?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也得不到答案。

到了十八世紀,英國的肖像油畫大行其道,盛極一時,Reynolds、Lawrence、Gainsborough等肖像大師的造詣,可說是達到了爐火純青之境。對此存疑的朋友,可到美國加州洛杉磯北部的Huntington Library去看看。

想不到,在二十世紀末期的今天,在那因有貴族階層的需求而成為肖像王國的大英帝國,應接不暇的卻是我們當年被稱為廣州四大天王之一的陳衍寧。衍寧兄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像也。不亦快哉?

肖像畫是藝術,但有藝術之外的困難。我們早就聽過「畫虎不成」的笑話,而畫肖像比畫虎還要難「成」。更重要的是,在所有視覺藝術中,對於肖像——以及「肖」與否——顧客的要求特別苛刻。畫得不酷似,或畫得苦口苦面,或畫得像傻佬一名,或畫得不夠恭維,其它題材的作品還有市場,但肖像畫就很容易血本無歸。

這裡還有另一個大問題。肖像若畫得「恭維備至」,但求美觀,藝術的表現就或多或少要打一個折扣。老外的肖像顧客既要「恭維」的逼真,也要藝術,豈不是難上加難?衍寧兄的肖像油畫今天在西方名重一時,顯然是二者都能顧及了。

我認為他能達到這「二難並」的原因,是個性使然。十多年前,衍寧兄的畫藝就在中國聲名大噪,其油畫的基本功當然是「及格」的了。他這個人對事物觀察入微,為人放而不狂,絕不馬虎,加之對各家各派的畫法有深入的體會——這一切,是畫肖像的必備條件也。那是說,畫肖像的師級人物,必須有樂於接受多一點約束的品性。粗枝大葉、馬馬虎虎、狂筆亂揮,在其它藝術題材上可以碰碰運氣而偶得佳作,但以肖像而言,這些都是大忌。

在肖像攝影那方面,我自己曾經下過功夫。雖然算不上什麼「師」級,但大師之如簡慶福、何藩等朋友,都曾經可以不說但又說了一些令我聽來開心的話。無獨有偶,衍寧兄對我的攝影肖像的品評,也令我開心。受寵若驚之餘,我不自量力地向他大談人物肖像之道。我對他說,在攝影上,人物肖像有兩個重點。其一是光的處理要精細入微,甚至連一根眉毛也不可忽略。其二是人物的手,要安排得適當最困難,也最重要,因為手怎樣安排,就好比人在「說」怎樣的「話」。

對衍寧兄談了這些「肖像」之道後,我才知道自己是班門弄斧!他不僅老早知道這些法門,而且比我知得更多。我的肖像攝影,是從加拿大的卡殊(YusufKarsh)那裡學來的。這位攝影大師認為,肖像的重點是在於人物性格表現,而細緻的光法與雙手的安排是為了表現性格而用的。卡大師還有一條「肖像」座右銘:不先認識一點主角的個性,決不試鏡。

據我所知,衍寧兄處理肖像的態度,與卡殊如出一轍。兩位見過他工作的朋友告訴我,衍寧兄在下筆起稿之前也是要對主角先有一點認識。

一位搞新潮攝影的朋友,批評我的肖像攝影,說我的作品有一點刻意安排之感,不夠隨意按快門、偶得佳作那樣來得「自然」云云。我回答說:「那是肖像啊,在所有攝影的題材中,只有肖像一項是沒有運氣可碰的。」

陳衍寧的肖像油畫,也是毫無運氣可碰的。

Friday, January 5, 1996

悠然見南山的嚮往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以上是家喻戶曉的陶淵明的詩,今天重讀,分外嚮往!但我想,今天香港的中學生讀之,多半不會欣賞,因為他們難有那樣的心境。

是的,我認為一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青年人,就算詩才比陶淵明高,也不可能寫得出這樣的詩,這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到過詩中之境,也沒那樣的生活體驗,於是要「作」也作不出來,要想像也難以想像出來的。

我在一九五七年七月離港赴美,那時香港人口一百萬,世界人口二十五億。今天香港人口六百萬,世界人口六十億。比起陶前賢的時代,今天的人口更不知是上升了多少倍!

在今天這樣人煙稠密的香港,要「采菊東籬下」,無疑是緣木求魚了。

友好簡慶福,性情中人也。他愛好藝術,而又比我年長,當然知道「悠然見南山」是怎樣的一回事。數年前,福哥時來運到,竟然在扯旗山之巔購得一所有萬多平方呎花園的住宅,鄰近只有房屋三數間,算是「結廬在人境」了。然而,我到那裡逍遙一下時,竟然聽到一里多外的山下車聲,所以「無車馬喧」就談不上。俯首下望,西環一帶的三合土高樓林立,港海彼岸的工廠污煙「瘴氣」,又怎可以「心遠地自偏」,「山氣日夕佳」呢?

但福哥似乎泰然處之,自得其樂,要做香港獨一無二的陶淵明,於是斥巨資,一大盆、一大盆的花呀樹呀,由貨車源源運到,安置於花園中。本來是打算「采菊東籬下」的了,但風雨無情,於是做不得陶淵明,卻變成李後主:「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可憐福哥,他那些以鈔票換來的一盆盆的花卉,都要動用鋼線把盆子四周「抓」緊,好像是金字塔似的!

抗日戰爭後期,我隨母親在廣西一帶逃難,過了兩年多的田園生活,對「悠然見南山」之境,有過一點體會,因此到了五十多年後的今天,還是白髮難忘。

不久前,在我六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以書法知名的黃君實寫了一聯贈我——是龔自珍與杜甫詩的集句:

別有狂言謝時望
飛揚跋扈為誰雄

這實在是把我過於抬舉了。但君實似乎不知道,好於「狂言」、「飛揚」的我,很多時喜歡獨處、「悠然」一下。我喜歡在「無車馬喧」的居所,數天足不出戶,四顧無人,靜靜地沉思。我喜歡在完全沒有噪音的環境中,細聽莫扎特的「K五四五」鋼琴奏鳴曲,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聽它十多遍。我喜歡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鄰居沒有燈光時,獨自躺在草地上,望著那越看越亮的天星,什麼也不想,直到曙光初露。我也喜歡在自己建造的園林中,拿著剪刀修剪竹、理樹,幻想著明年它們會長成怎樣的。

這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三年多前回港後,這些我喜歡的事,皆不可求。

生命的意義本來就是這樣——應該是這樣的。我們有時要群居,有時要獨處;有時要為米折腰,有時要悠然自適;有時要誇誇而談,有時要寂靜一下;有時要創作,有時要摹仿。

到馬場賭個痛快,天天麻雀打個不停,晚上酒樓大魚大肉,八卦新聞無日無之——這樣的生活,縱使富可敵國,美人左擁右抱,豈不是過於單調嗎?

雖然我只賭過一次馬,不懂得「打牌」,報章、雜誌、電視一律少看,但畢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許多事情,還是未能免俗;在香港營營役役十三餘年,因為生活的單調而自覺有所失落。

舒巷城四十餘年前說過:「最深的寂寞,不是四顧無人」!在我個人來說,持久的熱鬧,身不由己的熱鬧,使我有難於形容的寂寞感。

為了生活,我們往往迫著要群居,要熱鬧,也要接受彼此的污染。可幸的是,由於社會「集中生產」的規律,倒使一些人口有限、山明水秀、不喧不染的地方,生活費用格外相宜。不過,要找到這樣的地方,在香港或在中國都不容易,但在外地並不困難。只要我們能退一步,對物質的需求適可而止,采菊東籬下的地方(以及生活上的閒情)還是可以找到的。

問題是,當今之世,我們要刻苦地工作數十年才可以過那悠然見南山的生活。這比起陶淵明只工作八十三天,就決定不再為五斗米折腰,相差大約一百五十倍。難道在陶前輩那時的世界,只有四千萬人?

歸去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