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何足道哉?
(一)
世界上的天才多的是,但值得我們羨慕的少得很。
少年時讀過宋代王安石的《傷仲永》一文,大致是說,一個名為方仲永的五歲農家孩子,沒有上學讀過書,就可以即席揮毫地寫詩,而且文理通順;秀才們發現,大加讚賞,方仲永的父親因此獲得同縣人的款待與金錢。於是,為父者認為有利可圖,就帶著兒子到處表演,沒有好好地教他。這樣過了若干年,孩子長大後變得平平無奇,與一般農家子弟沒有什麼分別了。
這個有名的《傷仲永》故事,使我想起:二十年前,韓國某兒童天才畢露,他的父親也就四處宣揚,惟恐天下不知似的,舉世的新聞傳媒也就加油添醬地報道了。這位天才神童,如今安在哉?不久前,香港某報章報道一名中國大陸的神童,去年十一歲就有足夠的資格進入醫學院,但——報道說——黑暗的大陸政制卻諸多留難,使這天才無表演之所云云。對大陸的政權我一向少有好評,但這件事我卻認為他們是做對了的。十一歲進醫學院,對兒童,對社會,半點好處也沒有。
算得上是神童的實例,我遇見過一個。一九六一年,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以優異的成績進入了洛杉磯的加州大學,引起舉校矚目。我當時認識他,很替他難過。可不是嗎?他的知名度那麼高,同學們誰都特別注意他。例如,他選修了某一科後,一進課室時就舉座嘩然;好事的同學大聲問神童:「要是考試我勝了你,我的智商怎樣計算?」神童的心理負擔,重矣哉!到了考試成績公佈後,神童通常只獲丙級。其實這足以證明他是神童了;十一歲的年紀在加大有丙級的成績,不是神童是什麼?但同學們總是不肯放過他,問道:「我以為你是天才,而我一向被人視為蠢才的,也有丙級的成績,跟你一樣,你怎樣解釋?」後來這位神童越讀越差,不知所終。這是一出悲劇。
在人類歷史的紀錄上,最高的天才是經濟學家米爾(John StuartMill)。據後人的估計,他是歷史上唯一智商高達二百分(是滿分)的人。米爾的天才,簡直匪夷所思。芝加哥大學的史德拉(G.J.Stigler),二十年前印製過一本日曆,送給朋友。每個月份他選上歷史上一位大名鼎鼎的經濟學家的人像,在像旁引用那名家寫過的幾句精彩的話,很有意思。
到了以米爾為主(亦即他的誕辰)的那個月,史德拉引用他的那幾句話,使人摸不著頭腦。那是引自米爾給邊沁(J.Bentham)的一封短信:「邊沁先生:你借給我的《羅馬帝國史》的第一冊,我已經讀完了,覺得很有興趣,現在托人交還給你。希望你能續將第二冊借給我,我會很細心閱讀的。」我們都知道《羅馬帝國史》是一套經典之作,與中國的《資治通鑒》異曲同工,也同樣卷帙浩繁;但米爾那段平平無奇的話,又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呢?我是史德拉的老友,知道此君聰明絕頂,無事不登三寶殿,那麼為何日曆到了米爾那個月份,卻如此淡然處之?想了很久,不得要領;再看日曆,突然發覺米爾那封短信後面所注的日期,屈指一算,那時他只有三歲!
是的,米爾的天才,前無古人。他七歲時寫了一本歷史書,十一歲精通當時的所有數學。然而我對他並不羨慕。他的父親是位有名的學者,也是當時英國名重一時的教育家。這位老米爾發現了李嘉圖(D.Ricardo)的天才,不遺餘力地策勵李氏,使他後來在經濟學上雄視百代。老米爾也不斷督促自己的兒子,日夕用功學習。小米爾童年時,沒有一般孩子所享有的快樂——沒有玩耍,也沒有小朋友。這是悲劇。到了二十歲左右,小米爾幾乎患了精神分裂症。
但米爾的天才高人一等。他自知精神有問題,知所適從地把自己的生活調整了。到了中年,他寫下《自由論》(On Liberty),為「人權」這個概念打下了基礎,也寫了《政治經濟原理》,被後人認為經濟學上的第二本好書。後者洋洋數十萬言,是經典之作,據說米爾只花了六星期就完成了。我曾經把此巨著讀之再三,認為六個星期是不可能完成的,即使花了六年時光寫出這樣的書,也算是天才了。
(二)
從米爾這個例子看,天才畢竟是天才,父親對他小時候的強教不能壓制他後來(中年)的成就。不過,米爾的成就始於四十歲後,不免使人覺得他兒童時的超凡本領,起不了什麼作用。事實上,從童年到中年,其間米爾有二十多年的日子一事無成,而這一段時期的失敗顯然是由於童年時他父親管得太嚴,迫得太緊。當然,一個人倘無教育,天才再高也難在學術上有大成,但我總覺得,如果老米爾不是那麼急不及待地對兒子苛求而讓他過一些普通孩子的生活,那麼小米爾的日後成就是會更大的。
是的,兒童應該多些遊玩,多交些小朋友,過一段輕鬆愉快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在童年時不珍惜,長大後就機會難再了。我們為了他們童年的快樂,即使會荒廢了孩子們學業的某方面,也是值得的。無論怎樣說,天真的年齡卻要被迫「嚴肅、認真」起來,對兒童長大後的發展有害無益。如前文所提及的,本來是天分極高的兒童,被父親視為有什麼了不起,強而迫之,惟恐天下不知孩子之能,孩子長大了就變得平凡之極。
數學與下棋的天才,通常來得很早。但對這兩項造詣的神童,我也不羨慕。這種天才往往是偏於一個方向的,發展得很不平均,若在童年或少年時急於「推」展,長大後對其他事情往往一無所知,令人惋惜。有些天才到成年之後才「爆發」出來。印度的一位數學家與英國的牛頓,都是在二十多歲時才突然光芒四射。後發的天才比早發的天才幸運。可惜的是,這兩位傳奇人物在如日中天的兩三年間用功太盡,以致往後的生活過得不大愉快。
我認為愉快的生活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然而,天才創作與愉快的生活往往格格不入。從科學那方面看,有大成就的天才,而生活又過得算是寫意的,只有愛因斯坦、佛利民等寥寥數人而已。這些人小時候都並非神童,而他們成年後的發展也不急速。按部就班地創新的天才,歷時數十年,而其間的生活多面化,懂得享受一下,是足以令人羨慕的。但在歷史上這樣的人不及兩掌之數。
藝術上的天才比較幸運。主要原因是,藝術是表達感情的事,在年幼時不容易被父母發現天才,所以很少被迫而趕在生活前頭。莫扎特一早被發現了,其生命之短令人惋惜,但王羲之可作東床快婿,蘇東坡幽默灑脫,畢加索有七十年的創作生涯,就是狂放之如李白,後人為他所作的、在江上捉月而死的故事,也如詩如畫。這樣寫意的天才,在科學上不多見。
是的,父母對自己的孩子都有偏愛,也有偏見。認為自己的孩子是天才的父母,比比皆是。他們之中有不少真的是相信自己的孩子有過人之能,於是強迫孩子日讀夜讀,學校成績可觀時,就奔走相告。這樣的教育,能有大成的例子極少。童年應該做的事,應該有的快樂,被父母認為孩子了不起就給壓制了,長大後沒有什麼童年的溫馨回憶,豈不是把生命辜負了?
我自己的女兒,小時未學「行」就先說話,到了三歲,幼兒班的幾位老師就認為她是個天才。我花了不少時間和老師們爭論,力指女兒絕非天才,千萬不可把她安排在些什麼特別的課程班上。女兒今年十七歲了,我對昔日的堅持認為做得對。
後來我才知道,女兒的聽覺很敏銳,對語言確有過人之處。她的中、英、法語都說得流利,而在英語中幾個不同地區的口音,她可以倣傚得以假亂真。凡是耳朵能將音調分辨很清楚的人,都有這樣的本領。但這又怎可算是天才呢?女兒對音樂毫無興趣;有分辨音調的耳朵,但沒有音樂感,不過如此而已。女兒的眼睛之於顏色,也有過人之處。她自小圖畫畫得很不錯,但也沒有興趣畫下去,我就樂得由她自由發展。如今女兒快樂可人,算是有點「成就」了。
我的兒子較為傷腦筋。他的記憶力很強,而個性又是屢敗屢戰的那一種。但他顯然「搏得太盡」。他今年十八歲,快進大學了。十多年來,我對他主要的教導是:千萬不要那樣用功;也對他細說學校成績的好壞毫不重要。他於是忙著在乒乓球、網球、足球、國際象棋等方面下功夫,倒也沒有辜負他的童年。然而,我認為,有朝一日,在學術上我這個兒子還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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