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 1992

都是錢作怪

不久前,在一本國際性的週刊上,看到一大版廣告,使我感慨萬千。

這版費用不菲的廣告,顯然是越南政府或其屬下機構刊登的,內容是邀請外商到越南投資,措辭謙恭,大有「乞憐」之勢!曾幾何時,這個以共產為至上的國家,受到了那時的中共與蘇共的影響,威風十足,口口聲聲以人民的「幸福」放在第一位,把資本視如糞土的。

近幾年來,「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共產政制潰不成軍,一窩蜂地走資去也。究其原因,都是錢作怪。

衣食無著、潦倒窮途數十年,要過一下「漢堡包」的癮,是不難明白的。所以當國家的大門稍為開放,外間的花花世界就顯得有無比的吸引力;而直覺所得,最快取得「漢堡包」等等的途徑,就是向外商招手。於是,曾經被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的資本家,現在就被視為英雄,待以上賓之禮了。

問題是,資本家可不是慈善家。要他們請吃三幾餐飯是可以的,但他們深知「天下間沒有免費午餐」這回事。飯吃過了,他們就理直氣壯地期待一點回報、一點便利、一點生財之道。要資本家在「共產」國度中投資是可以的,但這些人在生意上身經百戰,未知勝,先慮敗。投資的回報若無保障,他們再蠢也不會下注。

十多年前,在中國大陸投資而稍有斬獲的港商,大多是靠大陸政府給予的一點專利權。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越來越多外商到中國投資,專利權就變得僧多粥少,不夠分配也。於是,港商「專利」日漸式微,投資者轉向人事關係方面入手。官商勾結頓成風氣,什麼批文買賣、什麼外匯留成、什麼優惠價格等等,在當時,是眾所周知的事。

是的,五、六年前,中國大陸半官半商的例子觸目皆是,以致有「凡官皆商」之說。其時,所謂貪官污吏,一下子好像變得理所當然似的。然而,外商與外商之間要競爭;另一方面,官與官之間、高干子弟與高干子弟之間,也是要競爭的。在某一意義上說,這些競爭也確實帶來好處:以職權或關係帶來的甜頭,在競爭之下變得越來越少。這是因為職權沒有明確的「權利」界定,也沒有法律的保障。台底的收入由於競爭而日漸下降,但錢作怪依舊,那怎麼辦?

一個好的辦法是:把台底交易,搬到台上來。這是「六4」之後的一個大突破。本來是近於私有產權的承包制或「三資企業」之類,到了六4之後,就有了一些正式私產的「獨資」。近兩年來,在珠江三角洲一帶,「獨資」——私產——越來越大行其道。一時之間這一帶變得欣欣向榮,去年,該區在沒有被國家正確地計算下的經濟增長率,比人類歷史上最高的經濟增長率高出三倍!

是的,五、六年前,拿著一寸厚批文、吃大魚大肉的高干及其子弟,今天不少在暗地裡是地產的擁有者。起碼,有不少人是靠地產生意而富有起來。我可以斷言,十年之內,大陸與香港會有一個財富大轉移的趨勢。香港的「外」商或國內的「干」商,有不少人會在私產的「確立」上大有斬獲。作為一個經濟學者,我是大聲叫好的。

什麼是合理不合理、公允不公允,經濟學「無可奉告」。從經濟學的角度看,產權誰屬不重要。重要的是產權有明確的界定,有「業主」,有法律的保障。幾年前,我見到國內的「干」商為擁有特權利益而干,而北京當局又推行多種管製法例來維護這些特權利益;眼見中國分明是走向印度之路,我就大聲疾呼:此風不可長。

我曾多次建議,中國要把明確的產權送給高干及其子弟,用以「換取」(抵消)他們的特權利益。這建議之聲,如石沉大海,鼓掌的就只有佛利民、高斯等寥寥數人。殊不知,今天因為錢作怪,高干及其子弟也可以享其私有產權了。雖然這轉變還不太明確,但暗流洶湧,其力無窮也。

幾年前當我屢次提及中國會走向印度之路的可能性時,不少人問我要怎樣才可以避免。我的回答是:要有一個「地震」式的動盪。我當時可沒料到會有六4的「地震」發生。這是六4對中國經濟發展的最大貢獻。

有錢——富裕——佳事也。有誰不喜歡豐衣足食、不喜歡子女能深受教育、不喜歡生病時有醫生照顧?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是毛潤之說的。我想,如果「一窮二白」正是害人蟲的話,那麼,唯一可以掃除害人蟲而又全無敵的,只有「錢」而已。

錢作之怪,何其厲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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