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13, 1994

莫把學者超然化

週末早上醒來,太太讓我看一專欄(可能是因為文內提及我的名字),是潘國鍵寫的《莫悔進入研究院》。該文是回應天恩寫的《懊悔進入研究院》。顧名思義,此二文的觀點不同。我沒有機會讀過天恩君的《懊悔》,但從潘君的《莫悔》中可略知一二。

天恩君似乎是說,他在研究院生活不好過,就業機會沒有肯定性,前路茫茫也。潘君的回應是:從事學術的人要甘於澹泊,不應該因為受到挫折而放棄自己的理想。雙方所提出的都是重要的問題,雙方都對,但雙方都有商榷之處。我是過來人,想在這裡談一下自己的觀點,希望對後學的青年有點幫助。

我在研究院「混」了三十三年,到今天還沒有後悔,可能因為我是比較幸運的一個。當年我決定深研經濟學,是因為在幾種自感興趣的學問中,認為經濟學的謀生機會最高。但在當時,從個人興趣那方面說,經濟學只排在第三位置——與哲學邏輯相若,但卻次於人類學及藝術史。我算不上是一個很市儈的人(不能也,非不欲也),但「飯碗」卻不能不顧。一九七六年,有了兩個孩子,眼見美國每年有兩位數字的通脹,而薪金的升幅遠為不及,就逼著要局部放棄學術研究而做了幾年收入高出好幾倍的顧問工作。

當時我想,自己「澹泊」一點不打緊,但孩子們的起居飲食怎麼辦?那時女兒三歲多,進了幼兒班幾個月,某天晚上她不經意地問:「爸,你有沒有替我準備大學費用?」她不可能知道「大學費用」是什麼——她顯然是從幼兒班的老師那裡聽來的。我感到一陣心酸,就決定要多賺一點錢。

學術的確很有吸引力。它很有趣味,也會使略有小成的人對自己尊重而感到驕傲。不過書中也的確沒有「黃金屋」。學術,尤其是深入的學術,很多時是沒有市場價值的。要是政府不「樂善好施」,或富有的人不欣賞學術而隨緣樂助,愛因斯坦的生活會很不好過。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願意為學術作出犧牲。但這犧牲是有限度的。生活很現實。願意為學術而作出某程度犧牲的人,不能不在學術興趣中考慮「現實」的問題。

另一方面,有更多的人誤解,以為學術只是學院或研究院內的事。非也,勸人「莫悔進入研究院」的潘君自怨找不到學術機構容身,但他行文流暢、可讀,比一般學院文人高明,而潘君的例子不算是很特別的例外。

是的,學術與學院不一定有必然的關係,而醉心於學術的人不一定要在什麼研究院謀生。在事物日新月異的今天,由於種種原因,科學的研究大都要進入研究院,但文學與藝術的深造就大可自由「發展」。博學如黃永玉、黃苗子,沒有進過研究院就讀,卻大可在世界級的研究院任教;與市井之徒為友的李碧華、舒巷城,其文學功力在我之上。幾年前香港大學頒發名譽文學博士給查良鏞,有人見他不是學院派而加以非議。我當時的回應是:不頒發給金庸,難道要頒發給我嗎?

長於學術而又能在研究院謀生,是錦上添花。但不能在研究院任職的,只要不被賭馬之類的「閒情」困擾,大可在謀生之業外從事自己的學術研究——每有會意,大可欣然忘食也。

我不同意潘君之處,是我認為從事學術的人,十居其九以上是不甘於澹泊的。我不認識潘君所說的嚴耕望教授與牟宗三教授,沒理由懷疑他們的澹泊。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先生,其給後人的「澹泊」感就不大可靠。起碼,陶前輩「曾」為五斗米折腰,而折腰後還要說什麼「雲無心以出岫」——若真的「無心」,他是不用說出來的。

潘君舉例之歐洲的「澹泊」偉人,我更認為大有問題了。天文學家伽利略很「市儈」——他是與當時的教會「爭飯吃」而被打下馬來的。哲學家羅素,晚年的風流事跡,今天還被知者津津樂道。馬克思生活潦倒,但恩格斯可以作證,他求財不得,是無可奈何的事。莫扎特以錢掛帥,平生賺過很多錢,可惜揮金如土,最後的兩年不好過。畫家梵高癡於畫但賣不出,在生時不及他的市儈之極(近於騙子)的朋友高庚幸運。

人各有「價」,我自己的靈魂是可以「出售」的。友好黃啟阜聽我這樣說時,很不以為然。黃醫生也許錯看我了。不值錢的靈魂,要它作甚?我感到驕傲的,是自己的靈魂價格似乎比一般的行內人高一點。我甚至可能比陶淵明高一點:我不會為五斗米折腰,但五百斗米則作別論。

因為自己不夠澹泊,我從來不鄙視為米折腰的學者。我鄙視的是那些沽名釣譽,在研究院中掛出一個學術招牌,故弄玄虛,「高深」得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學棍。

學術很有意思,但既不神聖,也不超然。有真材實學的學者值得我們欣賞;但學術是一個行業,從供求的角度看,算是一個市場,也有市場的不幸,而其中的騙子並不比一般市場少見。甘於澹泊是美德,但過於澹泊就往往成為傻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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