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 1991

法國印象派終於太古城—— 我看林風眠先生

每次與朋友談及林風眠的畫,總引起一點爭議。他們喜歡林老早期的作品,我卻喜歡他晚年的。於是,他們說我不懂,我說他們不懂,說來說去都沒有結論。

我與朋友的觀點不同,有一個簡單的原因。他們把林老的畫當國畫看,我卻認為林老的精品是源自法國光芒不可方物的印象派,而林老是該派的一個代表人物。把西洋畫畫在宣紙上,怎可以當國畫看?

我認為法國十九世紀中期至二十世紀初期的印象派及後來莫名其妙地被稱為新印象派的畫,是歷史上最傑出的視覺藝術。我也認為,林老的精品——很不幸,他有好些作品並不超凡——可以與印象派的大師分庭抗禮。那也是說,外間以千萬美元以上才可以買到的西洋畫,我們可以數十萬港元從林老的精品中買到。同樣的藝術精品,其價值怎可以相差數百倍?我於是就對林老的作品注意起來了。

是我之幸,兩年前我有機會結識林老,大家一見如故。他喜歡讀我的文章,我欣賞他的畫。我的文章不值錢,但他的畫價以每方寸計,是中國畫家中最值錢的了。

他的生平是一個傳奇故事,知道的人似乎不多。林老生於一九OO年,是廣東省梅縣客家人。他早年被鄉間的人認為是繪畫天才,但在當時的梅縣,天才無能為力也。一九一九年,他跑到上海去碰運氣,考取了獎學金,赴巴黎學藝。一九二O年到了那裡,竟然進入了當時法國的繪畫少林寺——該「寺」所出名家之多,令人難以置信。年青的風眠在那裡學藝三年多,再轉往德國。

是時也、命也、運也,林風眠在巴黎的那一段日子,是人類視覺藝術的黃金時期。試想,馬蒂斯(Matisse)比他早一年到巴黎,莫奈(Monet)在巴黎正達到他的巔峰狀態,塞尚(Cezanne)已去世,但他的藝術理論正被巴黎重視;Modigliani 剛去世;畢加索、Brague 等高手當時健在巴黎。是的,當畢加索在巴黎大歎倒霉之際,一個梅縣小子正在巴黎的藝術少林寺內盡得真傳。當時外人不知道,而林風眠自己也似乎是不知道的。

都是蔡元培給他惹來的「禍」。蔡氏是當時國民黨的大紅人,對繪畫很有認識。他看中了林風眠。一九二五年末,林氏二十六歲,應蔡氏之邀回國擔任北京美專校長的重要職位。其後轉往杭州、重慶、上海等地。到了文革,眼見有抄家之禍,他將自己二千幅心愛的畫;放進浴缸裡,踏成紙漿!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後來入獄四年多,雙手被縛於背後,每天進食時如狗食者久之。蔡元培若死而有知。當不瞑目矣。

認識林風眠的朋友,都一致認為他是難得一見的可愛的人。他笑口常開,從來不批評他人之作,對政治漠不關心。他是個純真的藝術家,對塞尚等高手的理論有深入的體會。對他來說,繪畫是他的生命,其外的事與他無關。這樣的人也要被困監牢四年多,被批評為什麼「黑畫家」,是我們中國的奇恥大辱!

一個純藝術家能把二千幅自己心愛之作毀滅,其痛心是文字難以描述的。我可以說,在我所知的痛恨共產政制的眾多朋友之中,沒有誰像林老那樣怨深如海的。我跟他談及塞尚、馬蒂斯等人時,他喜上眉梢,高見滔滔不絕;但當我一提及共產黨,他面色就立刻轉變了,什麼也不說,只是搖頭。我也想,像林老那樣善良的人,也要受牢獄之災,共產制度的確有其獨到之處!

一九七七年,林老獲准來港。過了幾年,生活好轉了,搬進太古城,專注於畫事,一時間少年時從巴黎學得的印象派絕技表現無遺,使我看得心曠神怡,為之動情,不能自已久之。

是的,自馬蒂斯謝世以後,法國藝術的雄風本應是後繼無人矣。然而,世界的藝術評論家似乎不知道,在今年八月十二日以前,法國印象派的一位絕頂高手如「漏網之魚」,在香港的太古城把印象派的精華,「揮毫落紙如雲煙」地表達在中國的宣紙上。離開巴黎六十五年,有誰知道六十五年前印象派的入室弟子,要到今年八月的一個風雨之晨,在藝術不見經傳的香港安眠而去。有朝一日,歐西的藝術歷史學者知道這個故事,林老的印象派精品會變得價值連城的。

去年八月,我跑到紐約的現代藝術館去看畫。館中展出之作,大都是與林老在法國留學時的同期作品。然而,林老之作在該館找不到。我就對那裡的管理人說,我知道一個人,其作品與你們藝術館的同期,但成就可以將你們大部分的作品比下去。

回港後幾個月,我對馮葉說,她應該將林老的兩幅佳作送給那藝術館,我可以附函介紹,她欣然承諾。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林老得到台灣的一個什麼獎,赴台領之,回港後病倒了。大家就沒有機會再談送畫的事。後來再病不起。

法國的印象派起於十九世紀中期,誰是真正的始創者很難說。但我可以說,該畫派終於一九九一年,終於香港的太古城;它最後的代表人是林風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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