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0, 1991

上帝之子

莫扎特(1756-1791)逝世二百年了。他的音樂歷久猶新,且愈來愈受世人重視,所以在二百週年的今天,舉世都隆重地紀念他。無論音樂學院、電視台、電台、刊物、唱片出版商,都熱鬧地忙碌起來了。雖然一些機構為了賺錢,但他們的認真與尊敬的態度,著實令人感動。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以個人之見排列歷史上十個藝術天才,莫扎特位居於首。這個武斷,似乎沒有誰反對。莫氏的天才驚世駭俗,屢見經傳,不用我多說了。但天才歸天才,成就歸成就,莫扎特的音樂成就又如何?我的觀點是:無與倫比!自古天才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莫扎特只活到三十五歲。然而,其作品之多,之廣,之精,令人深感佩服。

有人說莫扎特是個很驕傲的人(正如我們的李白也是很驕傲的)。這評語其實大錯特錯。以莫扎特的才華而論,相比之下,他再驕傲也比一般凡夫俗子謙虛得多了!我認為過於自滿而驕傲的人是不會有大成的;有大成的人,不管聽來如何驕傲,其內心必定是謙虛得很。漠視某一個人的成就而批評他是驕傲的人,自己才真的是驕傲了。嚴格地說,自己一事無成的人,批評比自己較有成就的,說笑罷了。

藝術的喜愛往往是主觀的事。在音樂上,我對莫扎特有偏愛,覺得他比其它名家的作品可愛得多了。在家中收藏的唱片,一分為二:我把莫扎特的特別安置,自成一組,而把其它古典名家們則合而為一。我對莫氏的音樂這樣「情有獨鍾」,有三個原因。

其一,雖然莫扎特是個多產的作曲家,我從來沒有聽過他有哪首作品不是佳作。偉大之如貝多芬,劣作頗多。我認為在歐洲的古典音樂歷史上,沒有劣作的作家只有莫扎特及巴哈二人而已。

其二,在眾多的古典音樂的作曲名家中,我認為只有莫扎特一人所作的是純音樂,聽來不用費神,所以聽時心神舒暢。例如,貝多芬雖然偉大,但寫什麼田園,談什麼命運,論什麼英雄,對我這個只為聽音樂而聽音樂的人來說,實在聽得過於辛苦了。那幾個節拍是說什麼?是代表什麼?這樣一想,腦子對音樂本身的真、善、美就再管不著了。

又例如:我從不否認巴哈的作品達到了音樂技術的至高境界。但要真正欣賞巴哈,聽者總要對作曲的演變與和音有一點認識。是的,聽巴哈要有點研究!我佩服那些懂得欣賞巴哈的人,但對我這個凡夫俗子來說,要研究才能聽得懂實在是太苛求了。

莫扎特的音樂的奇妙處,是聽者根本不用懂。他的歌劇的故事是說什麼,我完全不知所云,但卻能擊節而和之。

其三,莫扎特的音樂不僅優美,而且很永,越聽越耐人尋味。聽得久了,其音律何只繞樑三日?是的,不渲不染的純藝術,能觸動一個凡夫俗子的心弦,是藝術的真諦,而莫扎特似乎天生下來就有這樣的本領。

在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唸書時,我認識好幾位藝術高手,在閒談中莫扎特的名字總是提及的。一位美術歷史教授和我是深交,談到音樂,他說:「不要問我為什麼,我最喜歡莫扎特的音樂。」我問一位桃李滿門的音樂教授:「彈奏鋼琴,最困難的是李斯特還是巴哈的作品?」他回答說:「都不是的。最困難的是莫扎特,因為他的作品是純音樂,對音樂沒有深入的體會,技巧再高也彈不好。」我跟一位大名鼎鼎的鋼琴老師煮酒論英雄。當時鋼琴家Van Cliburn的聲望如日中天,我問:「你認為Van Cliburn怎樣?」他答道:「我怎可以知道呀?他從來沒有演奏過莫扎特!」

藝術的表達,往往有內容。但在藝術的至高之處,是要觸及凡夫俗子內心的和弦。要達到這一點是不一定需要內容的。凡夫俗子不需要知道貝多芬是在說什麼,不需要瞭解肖邦的愛國之心,不需要研究巴哈的和音演變,也不需要跟著李斯特的狂想……

凡夫俗子的內心深處所需要的,只不過是人類天生下來的一點溫馨之感,而這種感受只有像莫扎特的那樣的天才方能不渲不染地觸及的。

凡夫俗子沒有能力欣賞的藝術,亦非我所欲也。

英國的一位邏輯大師說:「莫扎特是上帝之子!」在人類數千年的歷史中,我們沒有見過一位像莫扎特那樣超凡的藝術天才。我想,那位邏輯大師的邏輯應該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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