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術的拼圖遊戲
寫了四篇《宏觀分析的失誤》,還沒有寫完——還有一篇吧——累了,要鬆弛一下。這系列文章我寫得格外用心,容易累。正在進行大修《經濟解釋》的卷二——《供應的行為》——我要加進一章評論宏觀分析。不少同學要求我寫一本關於貨幣的書,更多要求我寫一本關於宏觀的。關於貨幣,我出版了《貨幣戰略論》那本文章結集,算是作了交代。
宏觀呢?想不出理由要寫一本書。多年以來,行內朋友認為我的價格理論(微觀也)自成一家,但「宏觀」我不懂。知之為知之,不懂為不懂︰我是個看不到皇帝的新衣的人。不久前讀蕭滿章傳來的一篇長文,其中提到老師阿爾欽說︰「世界上沒有宏觀經濟學這回事!」(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macroeconomics!)這是強烈的否決,或者阿師認為不需要有。我不知有無,只是不懂。四十年前科斯與巴澤爾對我說︰「你不懂的是錯了吧,為什麼不把你不懂之處寫出來呢?」最近的四篇「宏觀」是寫出來了,因為增加了多年的觀察與思考,胸有成竹,直說是錯。話得說回來,我沒有跟進四十年來的宏觀大師之說,偶爾涉及,認為以「理性預期」(rational expectation)推出的假說難以驗證。說實話,從事經濟解釋那麼久,我對經濟學者發明的、看不見的行為有恐懼感。另一方面,對那些所謂宏觀現象的推斷,我比較滿意還是價格理論的分析。
不寫一本書,以一長章處理宏觀失誤是適當的。這長章就是《宏觀分析的失誤》,分六節,開頭四節就是這裡前四期發表的,格式上略為修改可成章。把這章放在哪裡呢?思前想後,最理想的地方是放在《供應的行為》的《利息理論》那章之後。我的利息理論來自費雪,跟著的《宏觀》的第一節接得好。《利息理論》本來是《供應的行為》的第一章,這次大修,打算補加一章題為《市場概論》的作為引言,《利息理論》改為第二章。第三章是《宏觀分析的失誤》。既然說開「宏觀」,跟著的第四章也是新的,題為《貨幣制度與倉庫理論》,是簡略地分析貨幣與行內歷來認為是深不可測的財富累積(後者稱capital accumulation,capital與wealth是同一回事)。《供應的行為》跟著的格局不變,只是好些地方需要改進、補充。三卷本的《經濟解釋》是九年前寫的,思想當然有變。馬歇爾的《經濟學原理》有八個不同版本,即是修改了七次。《經濟解釋》只修一次,修得比較多無可避免,希望代表著進步。
回頭說《宏觀失誤》開頭的《皇帝的新衣還要穿多久?》──解釋投資與儲蓄是同一回事──刊出後讀者嘩然。我看不到傳統的宏觀分析有拆解之道,不知今後老師們要怎樣教才對。根深蒂固的謬誤通常驅之難去,但我解釋得用心,例子示範得清楚︰皇帝根本沒有新衣!老師說皇帝有新衣,學生舉手提出質疑,老師怎還可以教下去呢?
上述四篇文章,我最感稱意的是第四篇︰《失業要從公司看》。解釋「失業」是經濟學的一個重要大難題,在此之前沒有誰作過圓滿的解釋。我這篇其實還不夠詳盡,加上拙作《制度的選擇》的第四章就夠了。解釋得圓滿,沒有漏洞。
凱恩斯學派對失業的解釋不成,是影響了我的師友之見。雖然大家知道福利經濟與最低工資對就業不利,但大家也知道好些失業是不能靠這些人為侷限解釋的。四十多年前施蒂格勒、阿爾欽等人從訊息費用的角度解釋失業。這角度應該對,但我認為他們摸不準,有套套邏輯的味道。訊息費用要放進哪裡才對呢?這是大麻煩!我把它放進公司,再在公司的合約中放進以時間算工資的合約,放對了,對得非常對。一子對,整個失業難題變得豁然開朗,得到的多個假說不僅容易驗證,支持的事實多得很。以中文發表比較難以傳世,但據說該文被網上客罵得厲害,有助。真理被罵得愈多,傳世的機會愈高,是思想史的規律。
這裡要說的,是《失業要從公司看》的所有要點,我早就知道,在其它文章提及過,只是沒有加起來看失業。動筆前我的直覺是加起來看失業可能有驚喜的發現,對蕭滿章先說了。胡亂地想了一個星期,遠不達結論,只是這裡想一下,那裡想一下,坐下來對著稿紙再算。這是我慣用的進攻法門。這次坐下來,寫到半途我就知道執到寶,因為愈寫愈清晰。有多個思想片段,每個片段早就想過,以事實驗證過,但加起來會怎樣自己事前無從猜測,要坐下來猛攻幾個小時或幾天甚至幾個星期才有分解。這是學術研究的樂趣。
以思想片段加起來而得到有機會傳世的文章,我逾古稀之年竟然命中三次!「失業」是第三次。第二次是修改《科學說需求》時決定補加一章,題為《共用品的經濟分析》。「共用品」也是經濟學的大難題,此前沒有誰能成功地「破案」。我自己沒有這樣的雄心。半年前在修改《科學說需求》時,不知怎的認為要多加一章,擴充以前略談的一節。早就知道需要補充,但以獨立的一章處理,是隆重其事,要增加內容,多想一下。某天零晨三時,睡不著,走到書桌前坐下,把多年來想到的關於共用品的多個片段寫在紙上,每個片段只一兩句,加來加去,一下子發覺共用品這個大難題全部解決了!
得來容易的共用品分析明顯地有足夠的實力傳世,可惜這話題雖曾紅極一時,跟著行內不了了之,到今天,經濟學變得味同嚼蠟,對共用品還有沒有興趣很難說。
文章要傳世,合時宜是重要的。我一九六九出版的《佃農理論》,好些朋友認為如果早出十年會有震憾性,因為落後國家的經濟發展理論紅極於五十年代,一九六九已是日暮黃昏。雖說一個人的思想永遠是受到時代的影響,但有創意的合時宜文章難度極高。先知先覺或後知後覺皆不成。要講碰巧,也要講運情。奈特一九二四年發表的關於產權與社會成本的大文是出得太早了,科斯一九六○年舊調重彈,時間上恰到好處。
上文提到的、上星期在這裡發表的關於失業的文章,算是合時宜了。網上客罵得那麼厲害是證據(一笑)。兩年前發表的《中國的經濟制度》也極合時宜。那是我唯一的受到大時代轉變的影響而針對大時代下筆的文章,時間無疑命中。傳世要講運情,該文的運情要看今後中國的發展怎樣。中國的運情好,該文的運情也好。
說到《中國的經濟制度》那本小書(或長文),也是由多個思想片段組合而成的。遠不如寫共用品或失業那麼容易,不是只幾天甚或幾個小時就能把那些思想片段組合成為一幅完整的圖畫。大好的學術文章,尤其是我嘗試的那種,是拼圖遊戲。一片一片地拼,《共用品》與《失業》花時甚短就拼了出來。但《制度》一文我拼了好幾年,還要頻頻靠時來運到。困難所在是清楚的。中國的制度我早就依稀地看到一幅絕妙的圖畫,拼出來所需要的思想片段很多。一九九七年我發現地區之間的競爭激烈,知道是該圖畫的主要特色。開始拼圖時認為片段太多,要淘汰,但到後來卻認為片段不夠,要加進。不可或缺但還沒有的片段是些什麼呢?要花時間找尋。單是增值稅率全國劃一就困擾了我幾個月,夢中無端端地想到一九六七年讀過的馬歇爾的一個腳註,救一救。
同學們要玩我這種思想拼圖遊戲嗎?以經濟學而言你要從初學練起。你要有無數的真實世界的觀察,日思夜想,從而得到無數的思想片段。遇到一個需要解釋的經濟話題,你要先在腦子中依稀地想到一幅圖畫,然後把自己「珍藏」已久的無數思想片段,選一些可能是有關的拼進去。熟能生巧,加上時來運到,你有機會拼得很快,而拼出來的完整圖畫可能是極為重要的。
中國的經濟制度西方沒有,那裡的學者無從問津這個拼圖遊戲。但共用品與失業歷來是西方經濟學的大難題,重要的,卻沒有誰處理得清楚地對。輪到我拼這兩幅難度極高的圖畫,竟然遠比事前的意識來得容易。究其因,是我在這些難題上斷斷續續地想了多年,可以拼圖的思想片段有足夠的累積。
年逾古稀是有著數的。經濟解釋要講經驗,要靠思想片段的累積。經濟學術上的拼圖遊戲,老人家今天還是寶刀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