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29, 1985

要一步解決匯率困擾

雖然我接二連三地寫了幾篇關於現在中國的一國二幣及一幣二率所引起的困擾,各方面有興趣人士的疑問還是源源不絕。一般的反應,都認為目前的情況是非改不可的;在大致上他們都明白我的分析。但他們對我的建議——解除外匯管制及由中央銀行約束人民幣的增長率——認為是不夠現實,過於苛求。在很多人的心中,要中國解除匯管簡直是異想天開,就算是真的實施經濟開放,也不會開放到連外匯也不管制。

他們反覆地問,有什麼折衷的辦法呢?解除匯管會否使人民幣的幣值不斷下降?會不會引起更大的混亂?特區貨幣是否明智?中國禁止黑市買賣,行得通嗎?最近推行的禁制令,不是走回頭路是什麼?對這些問題,我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作為一個以實事求是為至上的經濟學者,我當然知道我建議的解除外匯管制是富於想像力!但中國近幾年來的經濟政策,又何嘗不是富於想像力呢?在中國的匯率困擾問題上,我反覆推斷了兩個多月,總是想不出一些比較緩進而又是可靠的辦法。我可以說,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進,比較容易改的在大致上已改了;今後幾年的改革要遠比以往幾年的困難。要有更大的改進,中國的執政者就非走幾步更富「想像力」的大刀闊斧的政策不可。明顯地以資產界定權利,推行法律代替紀律,容許物質與人力資產自由轉讓——都是例子。但這些改革費用不菲,要急也急不來。解除匯管所需的,就只是一念之差。


再澄清八點

且讓我在這裡以總結的方式,把我的觀點再說一次。

第一,中國若要走回頭路,並不是禁制黑市或懲罰一些謀取暴利的人那麼簡單。走回頭路是再將大門關閉,再搞階級鬥爭,重開大鍋飯。據我的觀察,這些跟現在的情況相去甚遠。在推行經濟開放的過程中,某程度的混亂是難以避免的。既有混亂,禁制是自然的反應。問題是,這些禁制有沒有可取的效果?

第二,黑市的形成是價格或匯率管制的結果,與經濟開放是有衝突的;禁制黑市更是與經濟開放背道而馳。市場的發展是要基於權利的界定,而是不能被一些沒有清楚權利界定的禁制所左右的。在他們最近建議的禁制黑市的言論中,中國的執政者顯得對市場沒有深入的理解。

要用武力去減少或甚至杜絕外匯的黑市買賣,是可以的,但有什麼益處呢?造成市場混亂的主因不是黑市買賣的本身,而是一幣二率——黑市匯率的存在。杜絕外匯的黑市買賣,黑市匯率是不會消失的——這是價格原理的第二課——正如沒有成交的股票,市價仍在。既有黑市匯率,其它有關的貿易市場就會有混亂。武力所能禁止的是黑市成交,不是黑市價格或匯率,這對經濟半點益處也沒有。正相反,黑市成交也是成交,對貿易的推進是有幫助的。禁制黑市只能禁有益的成交,禁不了一幣二率所引起的混亂。

中國的執政者可能是誤解了。他們可能把禁止黑市與禁止販毒或禁止賣娼連在一起,在概念上有混淆。毒、娼是被社會認為是不道德的行為。禁毒、禁娼的主要目的,就是禁止成交,價格禁不了無關重要。我們從來沒有聽過外匯或一般商品是不道德的東西,所以禁止成交有害無益。世界上從來沒有以管制價格來促長社會經濟的先例,雖然這些管制能令某些壓力團體得益。

第三,中國的執政者又可能認為禁制黑市在共產政制下是有著很多成功的先例,他們現在就大可故技重施。但彼一時也,此一時也;他們可能不知道市場一旦被推動了,就威不可擋。以國營生產,以大鍋飯分配,價格管制易如反掌,而政府所訂的價格也沒有什麼訊息傳達的功能。但在近來漸有苗頭的私營或甚至官營的市場內,要管制黑市談何容易?要成功地大事壓制黑市匯率,就非走回頭路不可。這包括要壓制一切與匯率有關的私營或官營的貿易,再高舉國營及大鍋飯的「優越性」。

第四,在目前的情況下,一個幹部被派去調查拘捕買賣黑市外匯的人,豈有不貪污之理?另一方面,以多種管制的辦法來管制各種間接或直接與外匯有關的貿易,是可以減少黑市外匯的盛行。但多種的管制就會引起多種的貪污,市場也會有多種混亂。要在有多種管制的情況下減少混亂,界定貪污的權利是一個辦法。這是印度所走的歪路,一無是處,但總可算是治亂的一種辦法。

第五,匯率與貨幣制度息息相關,是應該相提而並論的。中國太大,外匯及黃金儲備不足,是不能用金本位或外幣本位來固定匯率的。貨幣的供應量也難以用「本位」制來加以約束。另一方面,一日有中央銀行的存在,「本位」制匯率就難以持久;這是因為有了中央銀行的干預,貨幣供應的增減就不能自動地跟著外匯的需求的減增而調整。但在目前的情況下,中國是不能取締中央銀行的。

換言之,考慮了我們所知的所有貨幣制度,中國在目前唯一的選擇就是沒有「本位」的中央銀行制。我在前文曾指出,在改革的過渡期中,採用十足儲備的銀行制似乎是較為高明。但不管是哪一種,中央銀行一日存在,以自制的方法來約束貨幣增長是唯一可以避免通脹及匯率貶值的辦法。

第六,十多年前,不少有中央銀行的國家曾經不用外匯管制而固定了匯率。但後來這些國家因為對貨幣的增長控制不當,經不起市場的壓力,外匯及黃金儲備減縮,久不久就來一次貶值。固定不了的「固定」對預期有不良影響,而政府本身亦難以下台(或非下台不可)。因此,沒有匯管的中央固定匯率制是被遺棄了。另一方面,一日有嚴謹外匯管制的存在,黑市匯率就無可避免。

第七,《一幣二率的困擾》最初在《信報》發表時,編輯加上「應逐步解除外匯管制」這個小標題,與我的主張不符,可能因當時未加明言而生誤導。我是反對「逐步」解除的。香港在一九四七年施行新的租管法例,要逐步解除管制。三十八年後,這管製法例越改越長,今日仍然存在!逐步解除管制給壓力團體很多機會。在重要的關鍵上,中國的改革是要一步跨過去!

第八,特區貨幣是不能解決人民幣一幣二率的困擾的。只要人民幣一日有外匯管制,人民幣對外幣及特幣就各有各的二率。

特區貨幣搞得好,就會像澳門或甚至像香港的貨幣一樣,這對特區的發展是有幫助的。但這對中國整體的發展就會有不良的影響了。這是因為特區不用人民幣,跟母體在某程度上就少了溝通,而人民幣與特幣的黑市匯率是禁不了的。中國又何必走東、西柏林的路?(幾天前我跟宋恩榮吃午餐。他認為這可能是好主意,因為好的特幣可助長特區對中國的示範作用。我以為中國若要看「示範單位」,到香港看看就已足夠了。)

假若特區貨幣搞得不好(這可能性是不低的),特幣就會有它自己的黑市匯率。人民幣及特幣各有各的二率,相加起來就不只四率了(因為二幣間必另有二率)。那豈不是更加一團糟?結論如下。

中國在近幾年來所推行的經濟開放政策,有成就,是值得稱讚的。這開放帶來某程度的混亂,無可避免,不值得大驚小怪。但這「搞活經濟」的政策,終究是明顯地與多種管制起了衝突,導致很多複雜的問題。混亂是不能持久的。要減少混亂,走回頭路是一條路,走界定貪污權利的歪路是一條路,走繼續推廣開放,解除管制,利用市場的自動調節來減少混亂,也是一條路。

哪一條路是中國的希望所在,我以為中國的執政者是知道的。但在選走繼續開放的路途中,他們對自由市場認識不夠,缺乏信心,他們於是就試圖以複雜的方法去處理複雜的問題。此法一行,走歪路的機會就大了。在處理複雜的外匯問題上,簡單而有效的辦法是控制貨幣增長,徹底地解除匯管,讓匯率自由浮動。


二○○二年後記

一九八八年九月我與佛利民到北京會見趙紫陽,在和洽的談話中,趙總書記同意應該盡快取消外匯管制。其後於一九九一年我聽到匯管將於一年內取締的消息。很不幸,匯管今天仍在。事實上,自一九九二年起,中國的匯管放寬了很多,而匯率的管制是黑市不黑,有名無實,為禍不大了。要不是有這些發展,中國今天的經濟不會那樣繁榮。

然而,以我之見,匯管還是非去不可。理由很簡單。中國是那樣大的國家,人多而又刻苦耐勞,大有資格成為二十一世紀的世界第一經濟強國。這樣的國家不可能沒有一個國際性的金融中心。一日有匯管的存在,這金融中心不可能成事。解除匯管只是其中一個重要條件,但不足夠。還需要的是,開放其它金融事項,例如讓外資銀行、外資股票經紀行到中國自由地做生意等。

我可以斷言,要是中國全面開放金融,上海會在五年之內超越香港。我也可以斷言,金融若全面開放,上海一帶在二十年之內會成為世界歷史上最繁盛的工商業中心。

大約一九九五年起,中國的學習氣氛非常好,而中國的青年學得快得離奇,且人多勢眾,工資價廉物美。上海一帶有天時、地利、人和之便,只欠金融開放而已。所以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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