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6, 1985

中國大酒店(之一)

在將來的中國經濟歷史上,現在廣州市的中國大酒店會是一個小小的里程碑。這間龐大的酒店(一○一七間房,另加商場、辦公及公寓大廈),可能是目前在中國的唯一以純外資(港資)建造的賓館。中國的參與,就是出了土地,所以這酒店被稱為是中港合作而不是中港合資(在經濟學上,土地也是資產,故應算是合資)。港方贏得近於全權策劃,由香港的新世界酒店負責管理。因為管理得好,建築裝修夠水平,而港商的投資又沒有弄到焦頭爛額,這間酒店對中國的經濟發展會有一定的影響。

我本來對酒店這行業一無所知,但既見酒店管理是一些知名大學的專修課程,又久聞中國大陸的賓館服務「自成一家」,所以在中國轉變的問題上我就對酒店留上了心。一九七七年,我在美國聽到一位中國同事敘述他在中國多間賓館的歷險記;一九七八年,一對美國醫生夫婦被我介紹到桂林旅遊了三天,他們回美後的面有懼色,令人尷尬。到了一九七九年,為了探親,我就到一般人認為是最好的東方賓館住了幾天。那次的經驗,雖然算不上是臥薪嘗膽,但總令我體會到朋友們是沒有言過其實的。其後北京香山大飯店的故事,舉世知名。我想,酒店管理是一個「關心顧客」的行業,「大鍋飯」或「鐵飯碗」的制度,怎可能不弄到一塌糊塗呢?

去年四、五月間,在中國大酒店局部試行營業之後,我就聽到該酒店服務好的評價;在六月正式啟業後,稱讚之詞更是源源不絕。為了要滿足好奇心,我在八月中抽空到該酒店住了四天。果然名不虛傳,這酒店使我感到賓至如歸,夢裡不知身是客。

到了十一月,美國西區經濟學會的主理人戴伏克教授(E.Dvorak)和夫人來港度假。這對夫婦算得上是酒店專家。十多年來,一年一度的西區經濟學會的三千人聚會,都是由他們主理的。他們二人每年花一個月時間,周遊各地選擇聚會的地方及酒店,所到之處,都受到當地的大酒店待以上賓之禮。我跟他們有二十年交情,無所不談,提起中國,他們要去看看,就被我安排到中國大酒店住了一晚。他們的評價高得出奇,認為該酒店的服務是他們經驗中最好的!這可能是言過其實,但要說這酒店是近於世界一流水平,卻並不誇張。一個以服務困難而獲大學重視的行業,在一個以工作散漫而聞名的國家裡,能在兩三年間有這樣的轉變,是一件要解釋的事。


不是國家職工有決定性

戴伏剋夫婦最欣賞的是酒店頂樓西餐廳的服務。我自己最欣賞的,是吃早餐的地方。在那個茶餐廳裡,顧客多而不亂;女侍應生笑臉迎人,大方得體;咖啡喝了一半,就立刻有人補加(但不需補錢);久不久侍應生又會來問咖啡是否涼了。這些侍應生制服整潔,分佈位置平均,互相不作閒談,對客人的需求反應快而不操之過急。這一切,比起在七九年時我在東方賓館所見的早餐服務,簡直是天淵之別——雖然侍應生同樣地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究竟是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不敢低估新世界管理酒店的本領。但假若中國大酒店的職員都是國家職工,持有鐵飯碗,尤其是持有鐵飯碗的高干子弟,那就算新世界是管理天才,也一定無技可施。那就是說,假若工資是由國家決定,職工不能被解雇,管理服務的困難就會因為督察費用奇高而無法解決。換言之,在中國大酒店的中港合約中,港商所獲的開除職工及決定工資的權利,使善於管理的能大展所長。

根據我手頭上的資料,在去年年底,中國大酒店所僱用的各項職工共三千零八十三人。分類是:從香港去的一百七十九人;從大陸聘請的「合同工」(即月工)二千五百七十四人;「臨工」(即散工)三百一十五人;而持有鐵飯碗的國家職工只有十五人。人數最多的合同工及臨工,在昔日是待業青年(或是未畢業的學生),被選中後,肯干,一登龍門,比起國內的一般工資,身價大約是三倍。

最主要的合同工依照合約的安排,可以辭職,也可以被解雇,而工資不是由國家決定的。在八四年全年內,被解雇的合同工共一百五十二人——外間謠傳港方管理不敢開除在中國聘請的職工之說,是不確的。在同一期間,辭職的合同工共二百四十三人。據說在這些辭職者中,大約有一半是因為不慣酒店的工作,或是不滿工作的要求;另外一半,大都是因為有了工作的訓練,找到了類似而薪酬較高的工作。同行搶聘是「資本主義」的競爭習慣,而這是「剝削剩餘價值」的論調所不能容許的。馬克思的觀察力平平無奇。

中國大酒店所聘請的合同工,薪金分六級,從最低的每月人民幣一百一十六元到最高的二百三十二元(小帳不計在內)。這些薪酬中,大約百分之三十四是固定的「基本工資」,百分之二十是「生活補貼」,百分之四十六是「浮動工資」——後者是按職工的個別工作表現而增減的。「浮動工資」最高與最低的差距,大約是百分之四十。


薪酬差距的困擾

在這裡我要順便一提的,就是在國內僱用合同工還要付給政府勞工保險及福利費用。我沒有中國大酒店要付的職工福利費用數字,但據現有的資料,在一九七九年,中國國家職工福利支出比工資還要高——達百分之一百二十三。這種生產未有苗頭而先強調福利的「社會」制度,若被堅持下去,中國的前途就難以樂觀了。富裕如美國,政府只徵收工資百分之七作為福利金,也弄到一團糟。

目前的中國,中國大酒店差不多是最「完整」的私營企業,而中國的前途,就要靠這些企業作榜樣,也要讓這些企業逐漸擴展到其它行業上。在私營企業內,職工的福利及退休處理,是由勞資雙方議訂,而這議訂的條件,是由市場競爭加以約束的。職工的福利,是勞資合約的一部分,與升職、加薪、賞罰、解雇等問題是不應該分開來處理的。若中國政府對外資的私營企業的職工福利大事左右,對勞工與中國的前途都沒有好處。雖然關於這觀點的理論及實證都很足夠,但不簡單,不容易明白。我認為外商到中國投資,合同工的福利很可能會受到政府的干預而阻礙了投資者的意向。

另一項有關的問題,就是中國大酒店內(及另一間中港合資的酒店,其它的我沒有機會查詢)的國家職工(只有十五名)的工資,規定是要相等於香港去的同職職工的百分之六十。假若香港的同職職工的工資平均是港幣一萬元(這是我個人的大約估計),中國大酒店要付的國家職工的平均工資就是港幣六千元。但國家付給這些國家職工的工資,平均不及二百元人民幣。那就是說,國家職工的工資經國家轉手,被抽起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這算不算是剝削呢?答案是,不一定的。國家職工的市值,不一定是超過二百元人民幣。所以一個可能就是國家所抽起的是一種間接稅——不是抽國家職工的稅,而是抽酒店的稅。假若這個解釋是對的話,我認為中方是應該乾脆地抽直接稅。另一方面,因為國家職工不能辭職,也不能跟聘方私議合約,被剝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在另一間我已提及的中港合資的酒店,最高的主管是中國人,被抽取後的月薪是人民幣三百多元,而他屬下的的香港職工,月薪是八千至萬多元港幣。雖然上級的工資不一定是要比下級的高,但相去這麼遠,管理總有困難。當然,我們不能建議將月薪三百元的無故提升三十倍。薪金要反映職工的貢獻所值。主管的所值,怎可以遠低於屬下呢?我們也不應建議作主管的一定是要外來的。合乎經濟原則的做法,就是主管不應有中外之分,只要有本事,有所值,就可以管。但這是要基於職工有轉讓權——可以辭職,也可以被解雇。換言之,合乎經濟原則的做法,第一步就是要將勞力私產化。


示範有影響力

因為服務辦得好,中國大酒店的影響是明顯的。這間酒店是在矚目地點,本地人可自由出入,而服務的好與壞是任何顧客都能體會到的。東方賓館剛好在中國大酒店的隔鄰,因為要競爭,前者的服務就比幾年前改進了不少——工資有了彈性,但膠飯碗仍在(我以為東方的地點不比中國差,而園地遠為廣闊,所以東方若改作私營,加以修飾,中國大酒店就會有一個強硬的對手)。事實上,廣州市的酒店及飲食業的服務,在一般而言,都有了很大的改進(例如荔灣及廣州酒家)。我們不能將這些改進都歸功於中國大酒店的影響——將鐵飯碗改為膠飯碗是一個重要因素。但當我在去年八月中訪廣州的時候,中國大酒店如日中天,而整個廣州市的飲食業都在大唱改良服務的論調,我所遇到的中國朋友都不約而同地說是中國大酒店之風。有了私營企業的比較,國營的「優越性」就相映成趣地難以自圓其說了。外資在中國就施了這一種壓力,而中國大酒店只不過是外資中最令人矚目的例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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