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28, 1992

《橘中秘》

《橘中秘》是一本有名的中國象棋譜。其書名妙不可言,是我所知的棋書名字中最可取的了。其它的棋書如《梅花譜》、《讓雙馬局》、《士象局》、《名手對局》等等,名字與前者的擲地有聲,不可相提而並論也。

讀《橘中秘》的「癮」君子應該不少。然而,歷久以來,批評該書遠超於讚賞的。這顯然是因為該書所載的棋局,漏著百出,比比皆是。

我對《橘中秘》有偏愛,因而對它的評價與眾不同。我認為它是中國最出色的棋書,而即使在包括了國際象棋書在內的數以百計的棋書面前,我認為《橘中秘》也可以獨樹一幟。這是因為棄子搶先(「寧失一子,莫失一先」)與三子歸邊(「三子歸邊一局棋」)這兩個重要法門,是中國象棋所獨有。在中國象棋的棋書之中,只有《橘》譜能把這兩個法門發揚光大。

不要小看西方的國際象棋——它比我們的象棋湛深得多。不過,以棋勢與風格而論,國際象棋卻沒有中國象棋那樣來得瀟灑,可以一揮而就。一般地說,下國際象棋,失一卒,就往往難以平反,掃興之至也。美國當年有一位百年僅見的國際象棋天才,名為費沙。有好事之徒建議,費沙與世界的女冠軍比賽時試讓單馬。一位高手評論說:「費沙是費沙,但一隻馬畢竟是一隻馬!」言下之意是,若費沙讓單馬,有難也。

假若我要用三個字來形容《橘中秘》的大概,那就是「殺、殺、殺!」我對橘譜有所偏愛,可能是因為自小好「殺」成性。幼年時玩「打波子」(即玻璃珠子)、放風箏、擲毫子等玩意,我總要把小朋友們「殺」得清脆利落。進了大學,考試時我的意圖是「殺、殺、殺!」我是個不喜歡損害他人的人,但好勝,而又要勝得有痛快感。這樣的人下象棋,《橘中秘》的風格正合心意。

下象棋,跟做其它事情一樣,我最討厭是陰陰濕濕的著法,也討厭小中取利,耐心地把對手悶倒。我喜歡擺明車馬,著著進逼,讓對手知道我的進攻法門,但難以招架。這樣的棋風,光明磊落,敗時一笑置之,勝時一舒胸懷,而勝敗乃兵家常事,是不值得手舞足蹈或耿耿於懷的。

說起來,我研讀《橘中秘》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還記得譜中有如下的烈手炮局:

(紅棋先行)炮二平五,炮二平五;馬二進三,馬二進三;馬八進九,馬八進九;車一平二,車九平八;車二進四,車一平二;車九平八,車二進四;兵九進一,卒九進一;馬九進八,車二平六;車二平六,馬九進八;馬八進七去卒(劣著,應走馬八進六),馬八進六(大漏,敗局已成,應走士六進五);炮八進七(棄炮催殺),馬三退二去炮;炮五進四(去卒),士六進五;車六進五去士(棄車催殺),將五平四去車;車八進九去馬(紅勝)。

如上所見,紅方只下十四著就勝得清楚伶俐,而紅、黑雙方只各走錯了一著。紅方先棄炮,再棄車,剩下來的是車、馬歸邊,成了「側面虎」,而中宮炮的威力無與倫比。

批評《橘中秘》的專家們,認為該譜漏洞百出,非佳譜也。可是,若下棋全無漏著,凡下必和,悶得怕人,又怎可以顯出棋風凌厲?我認為《橘中秘》的作者是故意布上漏著,用以表達「一子錯,滿盤皆落索」的哲理,也表達了「寧失一子,莫失一先」這中國象棋的重要法門。

不少國際象棋評論家認為,費沙所下的棋是藝術而不是技術。我同意這個觀點。勝敗不足以論英雄。局局悶勝,就算是世界第一,勝來也沒有優美感,得不到大眾的共鳴,非藝術也。《橘中秘》是藝術之作。

我對《橘中秘》唯一的批評,是該棋譜的第一局,那名為「順炮橫車破直車棄馬局」。它使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般而言,順炮橫車是二等棋,難登大雅。刻意安排,而強使橫車勝,是過於牽強了,令人看來不舒暢,似乎與該棋譜脫了節。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作者要將那一局「橫車勝」,放在第一局那樣重要的位置。

Friday, February 21, 1992

文采何物?

好的文章要有內容,要清晰可讀,而同樣重要的是要有文采。「文采」者,怪物也。倘若我們問胡菊人、舒巷城、岑逸飛、戴天、張文達等文章高手,文采究竟是何物,他們多半答不出來。但假若我們給他們幾篇文章,問哪一篇較有文采,他們的答案多半是會相同的。這正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

文采還有一個奇特之處。正如幽默一樣,文采似乎是天生的,要學也學不到。我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從前毫不幽默現在變得很幽默的人,也沒有見過一個文采忽然從無到有的。假若這個觀點是對的話,文采與氣質、遺傳有關了。以我家為例,這個「基因」理論可以置信。我的父親只讀過三年書,但中英文都寫得文采斐然;我的兒子好讀、好寫,有文采不足為奇,但我的女兒懶讀、懶寫,但執起筆來,文采好得出人意外。我想,這和他們祖父的遺傳基因有關吧。

我前思後想,也不大明白文采是什麼。但不明白的也可以談,可以隨意地猜測一下。先舉一些前人的大有文采的例子吧——

曹操:「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李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杜甫:「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王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孟浩然:「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韓愈:「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白居易:「未能拋卻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李賀:「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李商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歐陽修:「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蘇東坡:「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秦少游:「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李清照:「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陸游:「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辛棄疾:「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納蘭容若:「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黃仲則:「似此星晨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龔自珍:「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蘇曼殊:「風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魯迅:「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毛澤東:「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以上是一些文采斐然的例子。我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多舉數十個,但因為認為例子夠了(大可以讓我們從中試談談文采為何物),故不再多舉。且讓我們在上述的例子中先找出共同的特徵吧。我認為它們共同的特徵有如下三點:

其一,它們都並非艱深難明、引經據典之句,可說單純之極。其二,它們沒有做作,讀來好像作者是隨意寫出來的(雖然作者可能想了幾夜才那樣寫,但讀者卻感到是不渲不染的隨意而自然之作)。其三,它們讀來通暢,可以琅琅上口,而且聲韻有抑揚頓挫之妙。

假若我們以如上三點來界定文采,那麼簡而言之,文采可說是純真的表達,是沒有做作的感情,是自然的流露,使人讀來有舒暢之感。也是因為讀來舒暢,讀之者感到不滯於物,覺得飄飄若仙,過癮之至也。

文采是一種藝術。大好的文采就好像莫扎特的音樂,很純潔。文采是來自人類內心深處的一種引起共鳴的表達。我們不容易說明它是什麼,但一經表達了,大家都感到有同樣的感受。因此,我們知其然,但不一定知其所以然。

既然是純真的藝術表達,那麼文采應該與生俱來的。問題是,我們在複雜的社會中長大,有被污染的可能性。一些人遇污而染,而另一些人卻好像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這後者只要讀書識字能文,其文章寫來就往往文采斐然了。

以氣質、基因決定文采,我的見解是,一些人似乎天生下來就能夠「一心二用」,要污則污,要不染則不染,靈感一到,或感受一來,隨意下筆,文字就「洗」得一乾二淨,其光采就在紙上顯現出來了。

Friday, February 14, 1992

再事臨池

受到了幾位近年來認識的朋友——周慧珺、黃苗子、黃永玉——的影響,五個月前我花了萬多元大興土木,購置了好些文房工具,研習起書法來。

另一位老朋友——簡慶福——與我爭論的多,客套的少。他認為世間沒有人可以在六個月之內寫得出可以掛起來欣賞的書法,而我則認為勉強可以示眾的書法,下六個月的功夫是足夠的。於是大家各持己見,互不相讓,到後來,結論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就把心一橫,再事臨池之技。

說「再事」,是因為在一九五一年時,我曾經花過大約九個月的時間學寫隸書。那時我對書法說不上有興趣,但機緣巧合,遇到了一位從廣西逃難來港的隸書高手,也就趁便向他請教。學了幾個月,略有苗頭,但自己畢竟對書法提不起大興趣,就放棄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

今天人老了,在新朋友的感染下,很想找一門攝影之外的視覺藝術來過癮一下,散散心。於是我想到書法,而簡慶福的「激將」之法只是順水推舟而已。

我之想到書法,是因為覺得像我這樣上了年紀的人,它是唯一用筆的藝術媒介我還有機會達到一點成就。這不是說書法容易學,而是從觀察所得,書法可以研習到很大的年紀,且又往往越老越妙的。任何人要衷心學任何事,都喜歡有點成就。這可不是為了要爭取什麼名堂、獎狀,也不是為了要朋友大聲讚賞,而是不可能有成就的玩意,學來進境不大,很容易會使學者心灰意冷。究竟會不會有成就則不重要,重要的是學習時覺得有進步及有成就的希望。

而且,學書法還有另一些好處。這門玩意成本低廉;每次研習,事前不用做什麼準備功夫。習者大可在空餘時間,走到桌前大書幾筆。另一方面,研習書法若偶有佳作,其身心之舒暢,實非筆墨所能形容。據多方面的報道,研習書法可以延年益壽。若如是,乃錦上添花也。

書法是炎黃子孫的一項古老藝術。在科技發達的今天,研習書法的人有如天之驕子,以先進科技而研習古老藝術,倒也大有奇趣。

試想,今天的宣紙,比起四十年前,通脹調整後,市價只有大約一百分之一。以科技製造的墨汁,精美妙用,而其價格僅略高於可口可樂耳!四十年前以墨硯磨墨的辦法,今天幾乎已成陳跡了。毛筆還像以前的毛筆,但其耐用起碼「暴升」十倍。萬能膠神乎其技矣!至於臨字的桌子,我選用了則師樓所用的,憑科技按掣可隨意調校高低的那一種。桌上紙下所用的「氈」,是硬身而薄的化學纖維。前人未之聞也。

書法依舊,而工具不同。王羲之若地下有知,不知會怎樣想法。

四十年後再事臨池,其興趣高得多了。揮毫五月,大有進境,雖未窺眾術,然這回簡老兄在我指掌間似乎要寫個「服」字——過癮之極也。

慧珺、苗子、永玉等人都認為我的書法可以學得好。這是因為他們認為我的性格有其特別之處。如此一來,我的負擔倒又似乎重了起來。臨摹不難,但要自創那所謂「特別性格」的字體,談何容易!我是一個堅決反對單為創新而創新的人。希望不負新交所望,我選取的研習辦法是觀賞前賢的字多,摹仿前賢的字少。不管創新或復古,總是看看寫寫,隨自己意之所之,手揮目送,但求寫得舒暢穩重,心安理得就是。這樣,由於自己的喜好與他人的不同,要不「創新」也是難以辦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