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February 10, 2000

為行止序

林行止要我為他的結集《原富精神》寫序。「香江第一筆」之命,我怎敢不從?我算是個替人家寫序的老手了,但一見到「原富」這兩個字,就心驚膽戰。且聽我道來。

《原富》是嚴復在一九○五年替經濟學鼻祖史密斯在一七七六年出版的巨著所起的譯名。原名很長:《一個關於諸國財富的本質及成因的探索》(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嚴復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翻譯大師,而《原富》這個譯名實在好。然而,可能因為我看不到「皇帝的新衣」,單從《原富》的譯文來評品,我認為嚴復的功力並不怎樣。

《原富》的英語原作是我讀過的所有書籍中唯一令我產生畏懼之心的作品。是經濟學的第一本巨著,但二百多年來,沒有另一本經濟論著可與它平起平坐。小字印來千多頁,註腳千多個,哲理縱橫,觀察入微,博學多識,文筆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這樣的書怎可在十二年間寫出來的?

重於泰山的書當然有好幾個版本,而被邀請為之寫序或引言的是極高的榮譽了。我最欣賞一九三七年Max Lerner為《原富》所寫的《引言》:文氣如虹,縱論大勢。作學生時我為了學英文而背誦過這篇《引言》,茲僅試譯首兩段以饗讀者:

「像所有巨著一樣,《原富》不僅是一個偉大腦子的表達,而且是整個紀元的傾訴。寫這本書的人有學問,有智慧,有文字的天分,但同樣重要的是,持這些天賦他站在一門新科學的黎明和歐洲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他寫的是表達一些動力,正在他下筆之際,工作去製造那奇異而又可怕的新品類:模式經濟人,或可說是現代世界的經濟人。我採用這一詞的意思,可不是經濟理論家所發明的沒有生命的抽像人物,用以刺殺任何改變社會的建議,但到頭來卻刺殺了他們自己。我說的是那活生生的商人,經濟學者為了要保護而下筆的,而又為了他的利益而發明了那沒有生命的抽像人物。當時歐洲所有創造這商人的動力,以及這商人快要控制的社會,都在創造一個思想及體制的架構,讓史密斯在其中寫他的書。而這本書,好像知道好運滾滾來,本身變為巨大的影響力,增加了那些動力的運作。於是,這本書是歷史的一部分了。一個新社會,在舊殼中冒出來,創造了一個架構,讓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或藝術家去做他的工作,而這工作最後粉碎了社會的舊殼,完成及堅固了那新社會的輪廓。馬基維利的《帝皇術》如是,史密斯的《原富》如是,馬克思的《資本論》也如是。

「這解釋了為什麼所有學者的辯論,掙扎去找尋史密斯的創新之處,都是白費心思的。沒有任何一級腦子,其思想概括了時代而又影響了跟而來的社會動向,是純真地有創見的。無可置疑,《原富》是現代經濟思想的中流砥砫。但若把這本書分拆開來,你會發覺其中沒有一點未經前人提及,而它的所有論點,在大程度上都被後來的論著刺破了。然而,重要的可不是某些學說是否曾經新得發亮,或者是經得起時間的蹂躪。重要的是論著的整體;它的範圍、概念、完成,使它活動起來的精神以及它在歷史上的位置。」

沒有誰讀過《原富》會不覺得自己是渺小的。洋洋近百萬言,其博學多才是我平生僅見。但它的基本論調簡單不過:人不可以單靠親朋戚友的幫助而生存;歸根究底他總要靠自己。可幸的是,為自己、圖私利,對社會大有好處。這是因為專業生產然後在市場交換,上下交征利,大家所得的會比自供自給富裕得多。史密斯當年可沒有想到,在我們今天的世界,因為專業生產而在市場交易所帶來的財富,比自供自給的增加,以千倍計。

我不同意Max Lerner的地方,是史密斯的所有論點都被後來的論著「刺破」了。說史氏在細節上有錯,是對的,但他的主要論點的整體,不僅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且越來越對。大思想家就有這樣的能耐:分拆開來好些地方都錯,但合併起來的整體卻是對了。

我可以舉自己深知的一個實例。作學生時我寫《佃農理論》,發覺史密斯的佃農分析及附帶的土地使用制度的演變分析的細節,錯處頗多。但他的土地制度演變分析的沒有明言的主要基調,是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這不僅是對,而且極為重要。後來這基調影響了達爾文!

大智的人可以在細節上錯得頗多,但重要的基調卻對得精彩。小智的卻相反:細節都對,但加起來卻是錯了。

林行止的《原富精神》,是以二百多年前的史密斯基調來看今天的世界。像史前賢一樣,他的細節有錯處,但其整體卻是對的。這是大智了。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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