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證專家的困境
不久前,唐代大書法家懷素的《食魚帖》在北京拍賣,竟然賣不出去。據說底價只是人民幣六百萬,而我和其它朋友的估計,應該值一千萬以上。懷素(七二五——七八五)大名鼎鼎,而《食魚帖》是他的名作之一。他的書法作品早就不能在市場上找到。如今《食魚》跑出來,怎會受到這樣冷淡的待遇的?
一些例子可以說明《食魚帖》的不幸。該作品的底價不到美元一百萬,這個價錢只能買到一幅梵高或塞尚的平凡之作,而梵、塞二師只是百多年前的人。近人張大千、傅抱石的畫作,越美元百萬的有的是,而在中國的文藝歷史上,這些名家是不可與懷素相提並論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食魚帖》為什麼賣不出去?市場上有兩個解釋。其一是該作品屬國寶,不僅不准出口,而又只能是國內機構才可以在拍賣中競投。這個解釋不可信。以國內機構的名義購買,存在國內,拍賣價格超越人民幣一千萬的作品時有所聞,而懷素的《食魚帖》可能是國內拍賣開始以來最重要的作品。(君不見,一件據說是清代圓明園的奇醜銅獸頭,在港拍賣越千萬,然後帶進國內去。)
第二個解釋,是兩位有份量的鑒證專家說該帖不是懷素手書的真跡——一位說是唐人所摹,另一位說是宋人所摹。大家同意的有三點。一、拍賣的《食魚帖》就是那出版過無數次的《食魚帖》。二、該作品不是近代的摹作,而是一千年或以上的。三、該作品雖然有被填補過的痕跡,但不是雙怪嗟母粗啤
我個人的觀點,與另一個懂書法的鑒證專家的觀點一樣,認為《食魚帖》開門見山,是懷素之作無疑,假不了。我自己的分析是這樣的。一、當年沒有今天的影射印摹科技。二、臨摹是可以的,但臨摹草書臨得以假亂真,談何容易!臨摹楷書可以亂真,行書甚難,而草書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三、《食魚帖》的用筆與結字,擺明是懷素。要是有人能寫得以假亂真,這個人大可自立門戶,名留青史,但我們沒有聽過有這樣的另一個懷素。
宋人米芾的行書,獨步天下。但米芾之後有另一個宋人,名叫吳琚,寫米體寫得難分真假,其書法功力不在米芾之下。吳琚自立門戶,要是他的作品今天在拍賣行出現,數百萬元人民幣一幅是相宜的了。
鑒證中國的文物的確很困難。我自己因為要研究討價還價的行為,在鑒證文物的困難上下過功夫。我曾經打趣說,鑒證的專家大約有三級。初級的喜歡說假、假、假,因為這樣說會提高身價,誠「專家」也。中級的倒轉過來,喜歡說真、真、真,因為中級專家見得比較多,知道仿造得難分絕不容易。高級的在中間落墨,常說不知道,或不敢肯定,因為高級的見得最多,愈多愈糊塗,意識到鑒證文物實在困難。
我認為在中國文物的鑒證上,今天在國外的專家大都是上文所說的初級人物,是凡物皆假的那一類。我的主要證據是二十多年前英國牛津大學發明的熱釋光鑒證法,以此法與專家的鑒證比較一下,前者常說真、真、真,後者常說假、假、假。
熱釋光這個玩意,有不少困難,但其理論邏輯絕對一流。此法只能驗證陶瓷文物,量度的是多久以前一件陶器或瓷器被火熱達攝氏四百五十度以上。那是說,要是你將一件二千年的陶器放在焗爐內,把溫度升至攝氏五百度後,熱釋光的驗證就會說是新造的了。
熱釋光的驗證程序相當複雜,而有些結果是有疑問的。但有一點很明確:如果驗證程序做得正確,那麼結果說是古老的就應該沒有疑問。(前些時美國的《華爾街日報》說X- 光可誤導熱釋光而復古,但專家不同意。)熱釋光的驗證近十年來在世界各地很盛行,其效果使傳統的陶瓷鑒證專家很尷尬。
舉一個例,我的太太在上海的街旁跟一個小販購買了一件近於瓷器的人物造像,高約一呎,其藝術品味絕佳,分明是師級之作。這造像的皮面鮮得發亮,毫無破損,而像之手持一瓶,瓶上站小鳥,小鳥雙翼張開,破損甚易,但也是完整無損的。怎樣看,這瓷像也是新造的。
我說是一千六百年前造的。朋友們聽得哈哈大笑,其中一位曾在北京上過正規的鑒證課程,肯定該造像是今天的產品。大家各持己見,到最後握手賭三千港元,那是熱釋光驗證的費用了。驗出來的結果,是一千六百年。
不要以為我是個鑒證專家。不久前朋友給我看一隻三彩駱駝,我說是唐代的。殊不知驗證的結果,是二百年。怎麼可能呢?書中記述,二百年前的清人認為唐三彩是不祥之物,避之惟恐不及,怎會在那時複製呢?去年到北京幾家大學講話,順便拜訪黃永玉於「萬荷堂」。永玉是古物大方家,他說近今的計算機科技確實厲害,仿造瓷器可以假亂真。他拿出一個元朝的青花瓶,說是他的朋友仿的。我認為該瓶是元青花無疑,非仿也。
三年前國內某大博物館的商場內有幾件細小的「古」玉琮出售,說明是現代仿造的,我說是五千年前的。四年前,另一間博物館有青銅器出售,說明是仿的,我說其中兩件是戰國的。
朋友,你相信熱釋光?相信專家?博物館?黃永玉?永玉的計算機朋友?還是相信我?可以這樣說吧,先進的科技把鑒證文物搞得一塌糊塗。不是因為科技沒有幫助,而是只幫一部分,因而起了混淆。
試想想吧,先進科技之前,傳統的專家說怎樣就怎樣。就算專家們錯的多,對的少,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大家相信專家的話,是真是假對市場半點影響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