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尋無處
整理平生論著,要有系統地在神州出版,是爭取大市場,傳世機會較大也。是時也命也運也:像我這樣的一個小人物,才華遠不及蘇子的,文章傳世的機會本來近於零,但神州再起,有地球四分之一的人口,加上什麼互聯網的數碼科技,佔了先機,傳世無緣是無話可說了。要痛快地博他幾手是人之常情吧。山木兄的專欄文章出版了不止一百集,可能是個世界紀錄,是否發神經只有上帝知道,但爭取傳世的意圖用不著問蒼天。
我的英語文章早就整理好了。其實在西方世界,重要的圖書館收存齊備,作者自己整理不是那麼重要。最近《佃農理論》的英語原著在內地出版,首印一萬五千冊,聽說賣得不錯。該書不易讀,何況是英語,可見內地的市場的確大。製作上我凡事苛求,版稅多半沒有得分,只希望該作能給同學們一個博士論文寫作的模範。當年衡量了不少時日,參考過前人之作無數,砌出自己滿意的規格。後來不少同事認為經濟學的博士論文應該這樣寫,而今天我認為內地的同學要考慮這樣寫。說實話,不是那麼容易。幾天前重讀該作的第三章,追溯佃農理論發展的一百九十年歷史,用上九十三個腳註,心想,今天自己再沒有魄力作這種一絲不苟的研究了。希望同學們明白,學問要這樣做才對。不可能永恆地這樣做,也不需要,但年輕力壯的同學總要認真地嘗試三幾次。歸根究底,學問之道是沒有快捷方式的。
《佃農理論》之後,我在《蜜蜂的神話》及兩篇關於香港租金租管制的文章也同樣地詳盡處理,打出了名堂,跟著的馬虎一點行家們都給個面子,放我一馬。話得說回來,今天在報章上發表專欄,雖然治學的態度沒有變,但只有兩三天時間,錯漏是無從買保險的。
今天整理平生論著,最重要而又最頭痛還是那些以中文寫下的。說重要,因為是寫給沒有機會到西方求學的同學讀。說頭痛,因為以中文下筆佔了自己三分之二的寫作年日,牽涉到的題材廣泛,而這次大手整理,不能像以往那樣百鳥歸巢地結集推出。重點當然是三卷本的《經濟解釋》。朋友一致認為——我自己也認為——如果這三卷本不能傳世,我的其他作品可以免問。最近卷一《科學說需求》在北京出版了,修改得自己滿意。此卷是最易修的。問題是,我只專注地用了兩個月時間就感到筋疲力盡,不能不停地再進。何況卷二《供應的行為》的大修,我計劃一起筆就推翻傳統的市場概念,跟著是藉費雪的利息理論把凱恩斯學派的宏觀分析斬一刀,再跟著是推出自己的貨幣觀及不久前想通了的關於財富累積的倉庫理論。這些皆大話題,雖然只打算簡略地處理,但屬前人沒有處理得好的學問,一想就頭痛。
是在這樣的舉步維艱的苦悶日子中,我想到先整理多年寫下來的專欄文章。也麻煩,因為有一千六百多篇。關於中國改革發展的約半數,可以撥開日後才處理。餘下來有些是應酬之作,可以作廢。再餘下來要考慮分類組合的約五百之譜。一本有整體性的專題結集可容六十至七十篇,挑選後應該有六本自己滿意的結集。這些是在《賣橘》、《貨幣》、《求學》、《登臨》等之外的玩意了。
要怎樣安排從約五百篇選出約四百篇而編為六本專題結集呢?十多年前出版過的談《教育》、《學術》、《藝術》這三方面要保留,重頭再選,內容會有很大的變動。幾位朋友建議出一本《散文》選,跟著見散文可選的太多,他們建議把散文一分為二:一是「散文」,二是「旅遊」。再跟著是談及學術的文章更多,挑選後也要一分為二。轉來轉去,數來數去,要整理的共六本。題材多變,這本可用的文章也適用於那本,調來調去,舉棋不定,當然是頭痛萬分了。
讓我重複一次。我要在五百篇文章中挑選四百篇分專題出書六本:一、散文,二、旅遊,三、教育,四、藝術,五與六、學術。這裡提出是希望某些讀者有神來之思,給書名提出建議,若被採用會贈送全六本。不是那麼容易的,比賭世界盃難得多,因為要跟著老人家的品味走。這六本的其中兩本我已經選好了名目,不用讀者費心了。品味如下:
散文的書名是《燈火闌珊處——五常散文選》;旅遊的書名是《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前者采自稼軒的《青玉案》,後者采自蘇子的《永遇樂》。每本的開頭以上述的整首詞作為「引子」。古人的文采豈同兒戲。老人家借用一下就可瀟灑一番。
這裡求書名的是其他四本,要品味、風格類同。一是教育,二是藝術,三是學術的過程與法門,四是學術的創作與傳世。多讀我的文章的同學會知道內容的大概。
茲錄蘇子的《永遇樂》全文如下,作為《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的「開場白」是適當的: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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