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7, 2011

三四一:知識資產需要保護嗎?


(憇息完了,要回到重寫《經濟解釋》那邊去。《話說天下大勢》有機會會再寫,但不知何月何日也。)





思想是人類進步的主要資源,雖然到處戰亂是說人類其實是愚蠢的。沒有思想,我們今天還會住在山洞中。有點奇怪,以發明專利(patent rights)的法律來保護知識資產姍姍來遲,首出於意大利。那是一四七一年。其後的發展複雜無比。我曾經花了幾年研究,勞師動眾,所獲甚微,雖然在經濟學行內算是知得比較多的。是深不可測的學問,儘量簡化同學們還要讀得很小心才能知大概。



發明專利的法律起自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那是中國的明代,而中國在唐、宋期間的富庶與文化發展的光芒是沒有法律保護知識產權的。中國有發明專利法律是很近代的事,不到一百年,而有點看頭可能不到二十年吧。不要以為西方的發明專利法律一定可教。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西方的知識保護法律有很大的麻煩。美國的國家研究基金曾經資助研究,希望我能提出一些改進的建議。我寫了一份長報告,學者朋友認為重要,但對該基金的要求是交白卷。把我知道的困難說說吧。





第一節:知識保護的變化



知識增加會帶來收入增加,所以知識的權利是一種產權,原則上要有界定及保護才可以發展得好。但要怎樣保護才對呢?在發明專利法律引進之前,人類以知識來增加收入早有可觀。純為自己所需的發明,讓他人免費採用的例子無數,是沒有法律保護的。商業秘密,只要能守秘,可以是非常有效的保護。守秘當然不易,但傳統上中國的廚藝、藝術、醫療等,皆以守秘的法門發展起來。商業秘密可以很值錢。美國的可口可樂是有名的例子;中國云南白藥股票之價這些年不是上升得很有看頭嗎?



名牌寶號保護知識



版權或商標是保護知識資產的另一些法門,有法律,但常有官司。中國對名牌寶號的維護有數千年歷史,不一定有法律:印章的發明在商代或更早就出現了。當時沒有什麼數碼科技,假模印章不容易。就是今天,鑑定古書畫的專家們通常能把數百年前的收藏家的眾多印章背出來。不是說笑,一幅不怎麼樣的清代書法,因為有一個沒有疑問的乾隆皇帝的印章,市值增加了人民幣數千萬。好收藏的朋友知道,賣古書畫有時其實是賣印章,也即是賣名牌寶號的保障。



也沒有疑問,因為人的知識得來不易,知識投資的成本往往是知識產權的保障,有時相當可觀。例如中國藝術品或古文物的收藏,這些年市價上升得急,好此道或素有研究的君子們因為鑑證的知識來得不易而大有斬獲。不單是他們持有的收藏品升了值,還要加上去的是他們的知識變得很值錢。今天內地的拍賣行業有求物品容易求專家困難的說法。一般而言,收藏市場的假貨遠比真貨多,而市場之價是先論真假然後講優劣。懂得鑑別怎會不值錢呢?同學們可以羨慕,但不要眼紅,因為鑑證收藏品的知識得來不易,動不動需要十多年的研究投資。沒有狂升的收藏品市場形勢,投資於讀書識字的學問是比較上算的。



沉悶與有趣之別



經濟學者一般怎樣看呢?馬歇爾可能是第一個說知識投資最重要;跟著費雪說同樣的話。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知識投資這個話題在經濟學行內被認為是最重要的。我的投訴,是這項大搞特搞了約二十年的學問,雖然參與的能人無數,但過於著重讀書求學或知識增加帶來收入回報的調查與統計分析,發表的文章讀來味同嚼蠟。不是說不重要——知識投資當然重要——但沉悶,沒有令人拍案而起的驚奇。我認為知識投資搞出趣味要向訊息費用那方向走,但研究訊息費用的朋友可沒有強調減少訊息費用是知識投資的另一個看法。他們老是關注著這些費用給社會帶來的浪費或禍害,過於重視改進社會而漠視瞭解釋現象是科學的真諦。



一士諤諤,一九七五年我開始在香港的玉器市場研究訊息費用。是自己擅長的街頭巷尾的實地調查,以瑣碎的真實現象為出發點,管趣味,管解釋,不管的是好或不好,更不問政府應否管制。後來我轉向多種收藏品的調查研究。收藏品不僅一律有很高的訊息費用,而且樣樣不同,開闊了自己看訊息費用的眼界。這些費用導致的現象無奇不有,過癮好玩。做學問是應該為自己的興趣與好奇心而做的吧。我會在第八章以一整章處理訊息費用,但只能簡略地處理。詳盡的分析要用好幾本書。



三個難關要過



本章分析的主要是發明專利與商業秘密,尤其是前者。說過了,同學們要準備進入一個天旋地轉之境。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以法律保護知識資產有三個難關要過。其一是知識屬思想,而思想是抽象之物,法律怎可以保護看不到、摸不著的東西呢?其二是思想或知識屬共用品(public goods)。我在《科學說需求》第八章解釋得清楚,經濟學傳統對共用品的分析差不多從頭錯到尾。其三是知識產權的保護帶來的專利必定有壟斷性質,而經濟學傳統歷來是詛咒壟斷的。科研帶來的利益應該受到法律保護嗎?法律應該維護壟斷嗎?這些是價值觀的問題。客觀地問,發明專利的保護──這種壟斷的保護──給社會帶來的利益是否高於壟斷的無效率或浪費的害處呢?



(未完待續)


Tuesday, September 20, 2011

代序:經濟解釋過三關


二○○○年七月我到廣州中山大學講話,跟著在該市的白天鵝賓館住了兩個晚上。大連王玉霞要趕來傾談一下,當然歡迎,跟著她又說一位在長沙某校教經濟的也要來,也歡迎。那是朱錫慶。加上當時在廣州的李俊慧,我們傾談了一整晚。



過了幾天我在香港某酒店的大廳參加了一個有幾位講者的關於文化的講座。我歷來不喜歡參與講座,講完自己的時間就離場。一位中年男子在場內跟出來,很有禮貌地介紹自己。是劉曉明,長沙的一位副市長,負責那裡的經濟,問我可否作他們的顧問。我回應說自己退了休,不想作有大責任的事。他跟著問可否介紹一位我的學生。我想了好一陣,說:「幾天前的晚上我跟一位在你們長沙教經濟的青年談了一晚,他比我最近十年在港大教過的學生都要好,你可以考慮用這個人。」



我的太太在旁,剛好有朱錫慶的電話號碼,給了劉市長。市長當晚就約見錫慶了。我不知道跟著幾年長沙的經濟戲劇性地起飛與這件瑣事有多少關連,但應該是長沙經濟發展中的一個小故事。類似的小故事在神州大地不少吧。一個面積那麼大、人口那麼多的國家,從無到有發展得那麼神奇,不可能沒有很多有趣的小故事。我老是喜歡把溫馨的記住,把有反感的忘記,所以能活到今天。



不久前錫慶給我一迭文稿,說要出文章結集,請我寫序。結集名為《知識筆記》。我翻閱了一陣,對自己說:是經濟解釋。不是嚴謹的學術論著,屬隨筆或小品。純為滿足作者自己的好奇心而動筆的文字,在刊物市場不多見。寫這類文章要有自己的興趣,希望這裡那裡有三幾個知音人。沒有什麼金錢回報,在職業上不會因而升職。然而,這類文章寫得多了,熟能生巧,寫得深入一點,發揮得較為嚴謹、詳盡,有機會成為一個思想家,時來運到可以寫出一家之言。這比昔日伯牙與子期的故事要熱鬧一點,好玩一點。



同學們要多嘗試寫這類文章,雖然在大學教經濟憑這類文章升職可以免問。今天免問,但十九世紀經濟學在英國發展起飛時,這類文章受到密爾、馬歇爾等大師重視。那是在數學微積分引進之前的事了。同學們不妨細讀拙作《佃農理論》的第三章,追溯該題材的思想史,會知道在數學引進之前的想法錯得比較少,在觀察上是遠為豐富的。



我要說明,雖然錫慶在文章內幾次提到我的影響,他寫經濟解釋起自認識我之前。我給他的唯一「指導」,是他當時的文字難讀,他後來很快就改進了。



寫經濟解釋,要寫得好,有三關要過。第一關是瑣碎的現象或觀察要知得很多,尤其是街頭巷尾的觀察。政府或機構發表的數據沒有多大用處,且往往誤導。多而瑣碎的觀察也可能錯,但日積月累地修正會變得可靠。學院派的學術文章通常不接受這種個人的隨意觀察,反而接受那些不知何處弄來的機構數據。我認為這是今天的經濟學報文章一般缺乏普通常識的原因。



如下的故事可教吧。一九七三年我發表《蜜蜂的神話》,其中所有數據是自己到農場調查所得。要發表該文的學報的主編是科斯,他要求我提供數據的來源。但我有的只是個人的筆記,怎可以被行內接受呢?科斯當然相信我,知道我對真理歷來執著,但怎可以違反要有刊物數據的行規?後來該文被行家們認為是實證研究的經典(科斯說實證研究無出其右),它的第一個腳註可能有點說服力。我是這樣寫的:



「事實像玉一樣,得之不僅成本高昂,且往往難於鑑證。我因而非常感激如下的養蜂者及農民(列出十三個人的名字)。他們提供了寶貴的數據,其中幾位把他們的賬簿及合約給我參考。科斯提供調查蜜蜂的靈感,巴澤爾在旁監視著我調查得透澈,唐小姐是助理。這調查得到國家科學基金的資助,是為研究一般合約而用的。」



嚴謹得有點發神經,但可能因為這樣,後來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優座票價為何偏低了?》,我完全沒有引經據典行家們也接受。是的,到那時,我對機構發表的數據一般有保留,相信自己的眼睛,認為不相信我說的你最好不讀。我的眼睛不一定對,但看錯了的可以改。問題是機構發表的數據我們不易考查其真實性,或究竟代表著的是些什麼,而靠發表學報文章為生計的人可能在有意或無意間歪曲了事實。



純為好奇心的驅使而寫出來的解釋文字是不會歪曲事實的。觀察當然可以失誤,尤其是真實世界的審查一般不容易嚴謹。個人的經驗是知得多而雜比知得精而深入重要。這跟行內作實證研究的朋友的取向不同:科斯喜歡花幾年時間調查一家機構或一個行業,而受到戴維德影響的朋友會花一兩年時間調查一件反托拉斯案。



我走的是多而雜的路。好比去年在某收藏家協會講話,我直言自己對收藏的認識主要是為調查訊息費用而起,需要知道的多而雜,所以沒有一樣收藏品我是專家;然而,論到不同收藏品的知識,我算是有認識的種類比我知道的任何人多。這取向給我很大的優勢:任何有關市場信息的問題,我可以立刻用多方面的實例作考慮,天馬行空地這裡考證一下那裡考證一下,有需要時才深入地追查某類收藏品的某一要點。選擇以收藏品為訊息費用的重點題材是因為這類物品的訊息費用特別高。



解釋現象的第二關是要毫無成見。這裡要注意:「固執」與「成見」不是同一回事。固執是認為自己掌握到真理的堅持;成見是沒有經過慎重思考的誤信,或是價值觀的自以為是。多有成見的人可以很聰明,在某些學問上可以有成就,但不宜學經濟!經濟學是我知道的最容易被價值觀左右的學問,屢有成見是思考經濟問題的大忌。壟斷對社會有害嗎?說有是成見。最低工資可以幫助窮人嗎?說可以也是成見。不是說成見一定錯,但客觀的推理不容易得到這些結論。



成見是個人品味的判斷,或者有不需要認錯的意識,也可能有切身利益需要維護。自然科學不會遇上這些麻煩,但也算是科學的經濟學則頻頻遇上。當年讀經濟思想史,李嘉圖對我的影響很大。記載說,他永遠不管答案是誰先想出來,永遠不把自己放在問題之上。



最後要過的第三關很苛求。那是要把經濟學的概念掌握得通透。說過了,經濟學不可或缺的理論只有需求定律,但概念掌握不到家這定律無從發揮。侷限有多種——成本、租值、利息、收入、財富、產權、交易費用等——每種的轉變都可以翻為價格之變。這些概念非常重要,因為每一項的闡釋是代表著人類行為的規律。得來不易,要經過西方經濟學二百五十年的刻苦耕耘,其間參與的天才無數。這樣的經濟學範疇跟物理等自然科學是截然不同的。用物理學的理念來處理經濟問題不對。薩繆爾森等大師對經濟概念的掌握不到家,解釋行為或推斷現象的本領因而乏善足陳。



這裡要指出的,是經濟學的概念不可以單在課堂上學得明白。把概念的定義背得滾瓜爛熟不等於懂得怎樣用。我在《經濟解釋》中不厭其煩地重複又重複地解釋上述的概念,也多方引進真實世界的例子作示範,但只能教同學們知得深入一點,體會多一點不同概念的複雜變化。不足夠。要學得怎樣用同學們一定要日夕不倦地嘗試以這些概念推出假說來解釋街頭巷尾的觀察。我自己嘗試了半個世紀,心領神會,深信需求定律的解釋力。然而,無論我怎樣傾囊相授,我只能減少同學們登堂入室的時間。必需的是同學們要親自跑到真實世界那裡去。



這也是說同學們要多學寫朱錫慶《知識筆記》那類文章,或起碼要天天拿著自己認為是有趣的觀察來思考,以需求定律及經濟概念印證。是對是錯不重要,因為嘗試得夠多真理的掌握自己會知道。朱錫慶提供的是一個漸入佳境的例子,我因而囑咐他要把每篇文章的發表日期放在前頭。



二○一一年八月一日 張五常

Tuesday, September 13, 2011

《風沙渡》的啟示


幾星期前,不知是誰傳來一篇在網上吵得熱鬧的文章,是一個江蘇省高考生的作文,獲滿分。有點昔日考狀元的味道,考題(指定的文章題目)是《拒絕平庸》。獲滿分是江蘇宜興中學的王希(也巧,中國歷史上最具天賦的畫家是宋徽宗親自教過的王希孟,很年輕時畫下的長手卷《江山千里圖》震撼神州九百年)。

傳來的王希小友的滿分文章的前面有一個不知是誰寫的《引言》,把王希的《拒絕平庸》捧到天上去。這《引言》文筆好,說高考作文拿滿分難於登天,含意著王希有狀元之才,又說北大「招生組飛赴宜興搶人」云云。在《引言》結尾處作者寫道:「二、三百字中明用和化用了辛棄疾、杜甫、曹雪芹、陸游、司馬遷、莊子、李白的精華詞句,流暢明快,高屋建瓴,不見斧鑿痕跡。沒有不懈的苦讀和獨立的思考,再加穎悟的才具,是寫不出來的。」

作文拿滿分當然說不得笑,但一位很懂得內地高考作文打分的朋友說滿分不是絕無僅有,而是「常見」的「稀有」(一笑)。考文字題拿滿分歷來困難,更勿論作文了。老人家五十多年前在美國讀本科修了幾科歷史,考文字題,大試小試分數永遠是九十與九十六之間,沒有拿過滿分。一位同學每試勝我一兩分,很想殺了他。其他同學的分數是六十左右。有一次,考經濟發展理論,也文字題,改卷仁兄說他給了我一百分,但教授說我上課時提問咄咄逼人,不知是他教我還是我教他,扣了一分,得九十九。考文字題我與滿分無緣。我的兒子拿過,我的女兒也拿過。

王希小友寫《拒絕平庸》以《風沙渡》起筆是妙著。他媽媽駕車送他到考場,途中見到的一家小食店的招牌是《風沙渡》,跟著在考場即席揮毫的全文如下:

拒絕平庸——宜興中學王希

「不由得想起早上過來趕考時瞅見的一家小餐館,名為「風沙渡」。獨這三字,意境全出,那雜亂的店面也彷彿不嫌粗陋,而自有一種粗獷遠的豪情在胸中激盪了。

「只是一個招牌,卻可以讓這一家平凡的餐館從一干「某氏餐館」、「某某小吃」中脫穎而出,這就是超越了平庸的力量。

「不由又想起一群人,他們也曾坐在這考場,也曾為了理想而奮鬥,而他們現在,叫做「蟻族」;他們的住所,叫「蝸居」。當社會的風霜吹涼了熱血抹平了棱角,當學過的知識沒有用武之地丟棄在腦海盡頭,他們早忘卻了身為高學歷人才的驕傲,沉寂了,平庸了。最可悲的不是身居不足盈尺的斗室,也不是食不果腹衣不保暖,而是喪失了理想和追求,只剩下忍讓順從。沒有人生來就是任人踐踏的草芥螻蟻,但如果有一顆甘於平庸甘於卑賤的心,那唯一的歸宿就只是螻蟻。

「要成為強者,必先有一顆強者之心;要俯瞰平庸的眾生,先必有一股「登臨意」。對,登臨,是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登臨,是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登臨。

「是否有一顆強者之心,一顆超脫平庸的心,是平庸與出眾者的分水嶺。人只是會思想的葦草,最高貴的就是會思想。所以人的高貴來自靈魂,來自思想層面的高貴。有了一顆拒絕平庸的心,終有人會從你眼中的堅定,從你不俗的談吐與緊握的雙拳看出你的不凡。即使結果還是不盡如人意,即使會有「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詆毀,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塵」,仍會有「香如故」。

「「蟻族」又如何?若心懷鴻鵠之志,俯視那有著優厚境況的燕雀,我堅信:終有一天,能「扶搖而上九萬里」,「朝游北海暮蒼梧」,攜長風,浩蕩而去。

「相信「風沙渡」的主人不會是一個平庸的、世俗的商人吧?如果不是一個來自黃土高原的漢子,也必是腹藏詩書但不得不囿於世俗的文人。否則,怎會有如此豪情、如此透著古韻氣息的招牌?

「我必去「風沙渡」。酒菜已不重要。小酌後與老闆相視而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拒絕平庸,世界有你而精彩。」

王希小友是進了考場才知道作文試題的,不知讀者會打多少分呢?我把此文及其《引言》傳給一位才子及一位才女,問他們怎樣品評。才子大讚特贊,說完全同意《引言》的高評價。但他誤以為該《引言》是我寫的,說不定是看著我的面子。才女的評價沒有那麼高。她認為文章寫得有點老氣橫秋,沒有真情實感,不是出自內心的感情表達。才子與才女皆認為,今天的中國寫得出好文章的青年不是鳳毛麟角,雖非比比皆是,但屈指可不易算。

老人家怎樣品評呢?我認為打滿分沒有問題。王希文筆流暢,思想敏捷,有想像力,顯然讀過、背過不少書。我的批評是文章略嫌霸道,稍遜天真。以《風沙渡》起筆帶進主題不是十分恰當,但小友能這樣靈機一觸可不簡單。老人家還有如下數點觀察:

(一)據《引言》所說,《風沙渡》小食店這個名字是一位名為宋杏芳的人起的。又是才女,不可能不是。這三字既有豪氣,也有文采,以之作為路旁小食店之名過癮精彩。

(二)王希小友這篇作文,香港的高考同學是寫不出來的。雖然文內的「引經據典」有點棱角分明,不夠瀟灑自然,但考慮到是進了試場之作,香港的學子要躲到桌子底下去!

(三)西方中學的天才學子寫不出王希小友這種文章。不是說他們的文字水平不及或智力不及,而是王希之作是明顯地反映著中國的文化。想當年,在美國,我苦學英語兩年後寫出來的文章老外看不出是中國學生寫的。這是說,西方的文化沒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特殊品味,不是土生土長的可以容易地魚目混珠。王希的文章中的神州品味,老外苦學三幾年寫不出來。這可見中國文化的純度與深度皆自成一家。

(四)我說過內地的中、小學是可以的,只是大學不成。讀到王希的文章及聽到上述的才子才女對今天中國年輕學子的評價,我再不懷疑內地的中、小學比香港的辦得好。論政府資助,每個學生算香港高出內地的好幾倍,但培養出來的卻有著令人尷尬的差別。你可以說內地的學子進了港大一律把香港的土生學子殺下馬來不是公平的算法,但我太太的弟弟的三個女兒到上海進小學後直上雲霄,較年長的兩個進入了美國的普林斯頓,她們會像老人家當年,在美國讀書考試如入無人之境,彷彿斬瓜切菜。

最後,我要在這裡給王希小友提點一下。在他這個年齡懂得登臨送目是難得的青雲之志,可惜拒絕平庸的要求是另一回事。我們說一個人不平庸是說這個人有創意,好創作,拿得出一些令人要多看幾眼的什麼來。不需要很聰明,也不一定要講學問;事業有成是另一回事,大富大貴也是另一回事。是的,一個人可以是大富但平庸,也可以生活無著但有著令人欣賞的不凡。換言之,不嘗試創作,拿不出一些有點新意的作品來,平庸不會放過你。

不是舒服的感受。一個算得上是不凡的人多多少少要有點殺手的本能——西方說的killer instinct是也。這是說帶球要懂得進攻,埋門要懂得扣射——是成是敗是另一回事,重點是要有可以見到的成果。嘗試創作,你可以知難而退,也可以因為沒有興趣而放棄。但如果有興趣而又認為有機會做得好,你的本能是否沒有結果不罷休呢?這就是西方說的殺手本能了。我遇到過不少聰明人,讀過很多書,但嘗試創作喜歡到處遊走,瀟灑一番,到最後卻拿不出什麼來。我也見過不少名頭滿紙的學者,或履歷印得像一本小冊,只是沒有一件令人拿上手有點感受的作品。這樣的「大師」也算是平庸了。

同學們要拒絕平庸嗎?生命只有一次,你要不要不凡的生命呢?四十五年前在長灘任教時,我很羨慕一位下班後回家享天倫之樂的同事,久不久策劃一下舉家的渡假大計的。倒過來,他很羨慕我。當時我正在動工寫《佃農理論》,他跟進,知道發生著些什麼事。他不知道的是當時我聽不知音,食不知味,苦不堪言,儘管骨子裡滿是殺手本能,卻彷彿天天在風沙渡!

羅曼羅蘭寫貝多芬時說過這樣的話:「人的生命本來是痛苦的,尤其是在那些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看來,更是無日無之的鬥爭。」我們欣賞貝多芬的音樂,為他的成就驚嘆,聽到他的作品要站起來。然而,我認識的朋友沒有誰羨慕貝多芬這個人或恨不得有他的一生。

要拒絕平庸嗎?很難說。平庸沒有什麼不對,不凡要付代價。午夜思回,老人家有時覺得曾經付出的代價是太大了。


Tuesday, September 6, 2011

天下大勢4:從本位制度的延伸說貨幣下錨的理想


我要從昔日古老相傳的金或銀的本位制度遇到的兩個困難來再解釋我曾多番建議的以一籃子可以直接在市場成交的物價指數為貨幣之錨。不是我頑固,而是有些學者朋友說不明白。我認為是淺的,但說來說去還是有懂經濟的朋友不明白。他們是想得太深了。我也說得不夠清楚吧。



這次我要從昔日的金本位(或銀本位)說起,即是轉一下角度再解釋。希望是最後一次。這次我放寬了一點侷限,增加了一點彈性。昔日的本位制大有可取之處是明顯的:今天還有不少學者認為貨幣要回到本位制去。他們是嚮往著從羅馬帝國到二次大戰的約二千年中,金本位或銀本位曾經有好幾段運作得很好的長時日。



本位幣量不足困難



昔日的本位制不再,因為有兩個不容易解決的困難,而這二者有時是相關的。第一個困難是黃金(或銀兩)在某些情況下不夠多,第二個困難是金價或銀價可以大幅地波動。



本位制是以金或銀的本身作貨幣。經濟發展得快金量或銀量可能不足夠,或因為某些原因外流過多,導致通縮及經濟不景。十九世紀中期中國主要用銀本位,鴉片的進口急升導致銀兩大量外流,出現通縮,農民生活不好過,促成太平天國之亂,死人三千萬。是有點誇張的說法,而太平天國之亂還有其他原因。



另一個短缺的麻煩,起自金或銀的鑑定不是那麼容易。在觀察及手感上,金與某類銅很難分,尤其是某類銅混合著少量的金。銀呢?鑑定中國昔日的銀幣的方法大家聽得多,我學過,但學不懂。為寫此文,我求教三位經營古物的朋友,他們賣過銀幣但不專於銀幣,直認不容易鑑定。有鑑定的困難,金或銀本位需要由政府或某些名牌寶號鑄幣。這樣一來,金或銀之量不足就更為容易出現了——鑄造者要有實物在手。



轉到金或銀的市價大幅波動的麻煩,有時與供應量的變化有關,有時起自市場的炒買炒賣。炒買炒賣的行為歷來不容易明白,因為牽涉到人民對前景的預期。用金本位,金價升會有通縮,金價跌會有通脹。二者皆對經濟不利。



市場物品央行不存



我建議的貨幣下錨制度,是央行可以用金或銀作為人民幣之錨,但央行本身不需要持有金或銀。要的是言而有信。例如央行要保證,一萬元人民幣可以在市場買到某量的金或銀,人民可在市場自行購買,質量的鑑定由市場的專家處理,好比在期貨市場金或銀的質與價皆隨時知道。跟本位制不同,下這個錨金或銀的本身不是貨幣,但只要金或銀之價穩定(!),央行可以保證,人民可按指定的金價或銀價以人民幣在市場購買。在本位制下貨幣本身是一個錨;我建議的人民可以自己在市場成交之物也是一個清楚的錨。央行讓人民幣的金價或銀價在市場浮動,但主要的調校是人民幣的發行量與一個穩定的金價或銀價吻合著。不需要很精確,央行說的價與市場的成交價相差一兩個百分點人民可以接受,而在調校貨幣量的過渡期中,金或銀或金與銀的市價波幅——即是錨的指數變動——年率低於五個百分點是可以接受的。



增加品種減少波動



同學當然會問,這些日子金價暴升了那麼多,下我建議的錨央行要怎麼辦才對呢?這就帶到在本位制下的金價或銀價大幅波動的麻煩。解決的辦法——我建議的下錨之法——是不單用金或銀或二者的合併,而是用大約三十種物品。金與銀只是其中的小部分。需要的是有期市或批發市場的明確價格,質與價沒有大爭議的物品都可以放進這籃子之內。主要是礦物(包括石油)與農產品。三十種不夠可以加到五十種或更多。要點是物品的市價明確,人民可以隨時在市場自己交易,央行是不需要有貨倉存貨的。



快而準確協助調校



一籃子的物價可以算出一個指數,要點是這指數的轉變知得準而快。不需要很精確——不需要精確到可成期市——原則上人民可按這指數的大約在市場成交就是一個清楚的錨了。央行每天公佈這指數,保證人民可以按這指數的大約在市場直接購買這籃子,雖然沒有誰會真的這樣做。籃子內的相對物價自由浮動,即是沒有任何價格管制。只要籃子內的物品數量夠多,整籃子的物價指數的波幅不大。我建議:這籃子的物價指數上升年率三個百分點央行要開始收緊貨幣量,下跌年率百分之二左右央行要開始放寬。這是因為價格的水平輕微上升往往對經濟有利。主要用鈔票的發行量調校。要點是這籃子的物價指數知得準而快,基本上每分鐘可以算出來,而調校這指數主要是調校鈔票的發行量,不調校利率,也不用貨幣政策調控經濟。這樣,把籃子的物價指數調控在上五下三的百分率的年率變動的範圍內可以萬無一失。央行每天公佈這準而快的指數,解除所有匯管,人民幣外流過急要多發行鈔票,回流過急央行用外匯儲備購入就是了。



市場成交下錨清楚



昔日弗裡德曼認為我提出的以一籃子物價為錨可行,但政府需要有貨倉存貨,成本太高,不划算。九十年代後期跟進人民幣的發展時我突然想到,政府不需要有存貨,市場有貨也一樣。比較重要的不是市場有貨,而是市場有價——有質量指定的可靠之價。



只要籃子內的物品夠多,互相的比重選擇得宜,個別物品的市價波動再不是問題。要注意的是這籃子物品的合併價格指數不是大家每月聽到的政府公佈的物價指數。政府的通縮或通脹的物價指數是不能讓人民在市場直接成交的,所以不能用作貨幣之錨。以政府每月公佈的物價指數作為貨幣之錨在西方不少人建議過,但因為不能在市場買賣成交,行不通。大致上,多年以來,在無錨貨幣制度下,美國的聯儲是看著物價指數的變動來調校貨幣量或利率。要調校得準很困難。更不幸的是這種無錨貨幣的調校往往牽涉到調校利率,早晚會牽涉到以貨幣政策調控經濟。我不再說其效果了。



十個優點每點明確



我建議的不是以本位制的物品作為貨幣,而是以可以在市場直接成交的物價指數作為貨幣之錨。要選擇隨時有可靠之價的物品。政府或央行不需要有貨倉存貨。市場本身就是貨倉。這下錨之法有如下優點:



(一)只要籃子內的物品及比重選擇得宜,對經濟不利的通脹或通縮不會出現。我曾經建議這籃子內的物品最好能適當地代表著衣、食、住、行的組合。不難選擇,因為大家在日常生活中見到的哪些屬礦物,哪些屬木材,哪些屬農產品等皆不難知道。有了這籃子,如果政府認為百分之三的通脹率對經濟有利,按著這目標以鈔票的發行量來調校這籃子的物價指數就是了。這裡還有一個要點:市場知道人民幣下了這樣的錨,通脹的預期不會出現。通脹預期是通脹的一個主要成因及通脹頑固難下的動力。



(二)國家貨幣量的變動——尤其是鈔票發行量的變動——是為守著這籃子的物價指數而變,或為調校這指數而變,偶爾需要動用的儲備金不多,何況中國的儲備金多得很。這次再解釋,我放寬了籃子物價的波動幅度,守錨需要的外匯儲備只用於人民幣大量回流的情況,但在下面第五點可見,外匯儲備的總額會上升。



(三)炒家冇得炒。人民幣鉤著一籃子物品,炒家要炒只能炒物品,但物品種類夠多炒家們不可能鬥得過作為莊家的央行,於是無從以炒物品的方法來左右人民幣的幣值。



(四)放人民幣出去國際漫遊,讓匯率自由浮動,中國不用擔心其他發展中國家以匯率遊戲發難,因為這樣做他們會搞出自己的通脹或通縮。他們的明智選擇是把他們的貨幣鉤著人民幣。



(五)縱觀今天地球的混亂,鉤著上述建議的錨人民幣會是強幣,讓匯率及利率自由浮動人民幣的國際幣值不會偏高或偏低。另一方面,放人民幣出去會換來外匯進帳,應該不少。北京設立一個基金儲存這進帳既可穩定中國,某程度可以協助穩定天下。



(六)央行的職責只是調校守錨及監管銀行的運作,讓利率自由浮動,即是由市場決定。以貨幣政策調控經濟不要再用,什麼失業云云由其他部門負責。有明確的責任界定重要,而這是中國在經濟改革過程中做得比較好的地方——可惜這幾年我的感受是有點亂。



(七)上海要搞國際金融中心,人民幣一定要自由外放及讓匯率自由浮動。我肯定,採用上述的下錨方法上海作為金融中心會精彩紛呈,羨煞華爾街也。



(八)人民幣下了上述的錨,中國進口的礦物(包括石油)之價,以人民幣算,會先下跌而跟著穩定下來。這是因為中國是天下第一大買家,下這錨是說我們給你們的價就是如此這般,從一籃子看是穩定的。人民幣是通脹不侵的強幣,外邦在競爭下怎會不減價呢?



(九)下了上述的錨,解除所有匯管,中國的工廠或出口商會紛紛要求外邦以人民幣結算,外邦不會反對,中國的工業發展會進入一個新時代。



香港早應聽老人言



(十)二○○六年五月十六日我發表《是港元轉鉤人民幣的時候了》,今天回顧時間上是神來之筆。當時香港的主事人反對,提出兩點,我認為皆不成理。一說有違《基本法》。但《基本法》說港元可以續鉤美元,沒有說一定要鉤美元。二說是人民幣還有外匯管制,所以港元不能鉤。這不對。一九八三年香港決定採用英國發明的鈔票局(currency board)制度時,我跟彭勵治計算過,只要香港大約有八分之一港鈔量(今天可能記錯,但量不大可以肯定)所值的美元儲備,鈔票局可行。轉鉤人民幣,香港需要的是量同的港鈔所值的人民幣儲備,其實要有多少北京可以提供多少。當年採用鈔票局首先由祈連活提出,考慮的是另外五個人:香港財政司彭勵治,英國倫敦經濟學院及英國中央銀行的首席顧問Charles Goodhart,身在美國華盛頓的英國戴卓爾夫人的私人顧問Alan Walters,身在美國舊金山的弗理德曼,和作為港大經濟講座教授的我。一九八五年,彭勵治接受了我的建議,修改了法例,讓所有外幣在香港自由流通。這是說,鈔票局制在香港運作得最好的兩年外幣是不准在香港自由流通的。



人仔可加洋紫荊花



今天,因為人民幣開始逐步放出去,即是逐步解除匯管,我再不建議港元轉鉤人民幣。人民幣解除匯管——採用我建議的下錨之法可以安全地立刻解除——香港有兩個選擇。其一是轉用人民幣(在人民幣鈔票上加一朵洋紫荊吧),其二是讓人民幣逐步在市場淘汰港幣——解釋過了,這個市場的選擇會出現。我認為前者優勝很多。也是今天看,人民幣的逐步外放搞得很複雜,很麻煩,加上我曾經提及的內幕不內,外間的癮君子可以把人民幣炒得一團糟:賭外圍央行是無從控制的。鉤著我建議的錨癮君子們冇得炒。



讓我再說一次。原則上昔日的本位制度是最可取的貨幣制度,但有著不容易解決的困難。我建議的貨幣下錨制度其實是昔日的本位制度的延伸,但把所有困難解決了。



期貨合約巧妙想像



最後,我要用一個有趣的例子來示範本文建議的是什麼一回事。假設一個經濟之內所有市場物品都有期市,每樣物品有期貨合約。再假設每種期貨的基準(basis)穩定(參閱拙作《交易速度與期貨市場》)。我們容易想像,有了這些眾多的期貨合約,不難再設計推出一張有綜合性的期貨合約,包括衣、食、住、行各方面的物品,物品之間的比重選得適當。這張綜合期貨合約的基準當然也穩定。



這綜合性合約的市價上升代表著物品的價格一般上升,而如果這上升出現了一個持續的「率」,稱為通貨膨脹。倒轉過來就是通縮了。



現在這假設的經濟的中央銀行要維持一般價格穩定,既不要通脹也不要通縮,這家央行可以容易地以上述的綜合性合約下一個錨,調整價格水平央行只要用簡單的買空賣空的方法。見這綜合合約之價上升,央行沽空這合約,把貨幣或鈔票收回,綜合合約之價會下降。倒過來,見這綜合合約之價下跌,央行購入,把貨幣或鈔票多放出去,綜合合約之價會上升。要調校這合約之價變為穩定是容易的事。我們可從這例子看得分明,央行購入綜合合約,多放貨幣出去,有鼓勵生產之效。這應該是弗裡德曼昔日作了多年研究之後,得到的歷史規律是百分之二至五的通脹率對經濟有助的原因。這裡提供的角度清楚地解釋了弗老的觀察沒有錯。



可惜的是,真實世界有無從避免的交易費用侷限,使理想期貨市場與綜合合約變為空中樓閣。理想與絕望相同。不得已而求其次,我從一個理想本位制度的一端想到一個理想期貨市場的另一端,考慮到我知道的所有交易費用,在中間落墨,提出了本文建議的貨幣下錨的方法。老人家寶刀未老乎?



(本博客管理員按:對本文內容還不能理解的,請先看本博客「評論張五常」欄目下的《「以一籃子物品為錨的貨幣制度」的常見Q&A》(有上、下兩篇)。再有重複提該文中已經解答過的問題的,一律刪除!)



(話說天下大勢,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