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0, 2011

代序:經濟解釋過三關


二○○○年七月我到廣州中山大學講話,跟著在該市的白天鵝賓館住了兩個晚上。大連王玉霞要趕來傾談一下,當然歡迎,跟著她又說一位在長沙某校教經濟的也要來,也歡迎。那是朱錫慶。加上當時在廣州的李俊慧,我們傾談了一整晚。



過了幾天我在香港某酒店的大廳參加了一個有幾位講者的關於文化的講座。我歷來不喜歡參與講座,講完自己的時間就離場。一位中年男子在場內跟出來,很有禮貌地介紹自己。是劉曉明,長沙的一位副市長,負責那裡的經濟,問我可否作他們的顧問。我回應說自己退了休,不想作有大責任的事。他跟著問可否介紹一位我的學生。我想了好一陣,說:「幾天前的晚上我跟一位在你們長沙教經濟的青年談了一晚,他比我最近十年在港大教過的學生都要好,你可以考慮用這個人。」



我的太太在旁,剛好有朱錫慶的電話號碼,給了劉市長。市長當晚就約見錫慶了。我不知道跟著幾年長沙的經濟戲劇性地起飛與這件瑣事有多少關連,但應該是長沙經濟發展中的一個小故事。類似的小故事在神州大地不少吧。一個面積那麼大、人口那麼多的國家,從無到有發展得那麼神奇,不可能沒有很多有趣的小故事。我老是喜歡把溫馨的記住,把有反感的忘記,所以能活到今天。



不久前錫慶給我一迭文稿,說要出文章結集,請我寫序。結集名為《知識筆記》。我翻閱了一陣,對自己說:是經濟解釋。不是嚴謹的學術論著,屬隨筆或小品。純為滿足作者自己的好奇心而動筆的文字,在刊物市場不多見。寫這類文章要有自己的興趣,希望這裡那裡有三幾個知音人。沒有什麼金錢回報,在職業上不會因而升職。然而,這類文章寫得多了,熟能生巧,寫得深入一點,發揮得較為嚴謹、詳盡,有機會成為一個思想家,時來運到可以寫出一家之言。這比昔日伯牙與子期的故事要熱鬧一點,好玩一點。



同學們要多嘗試寫這類文章,雖然在大學教經濟憑這類文章升職可以免問。今天免問,但十九世紀經濟學在英國發展起飛時,這類文章受到密爾、馬歇爾等大師重視。那是在數學微積分引進之前的事了。同學們不妨細讀拙作《佃農理論》的第三章,追溯該題材的思想史,會知道在數學引進之前的想法錯得比較少,在觀察上是遠為豐富的。



我要說明,雖然錫慶在文章內幾次提到我的影響,他寫經濟解釋起自認識我之前。我給他的唯一「指導」,是他當時的文字難讀,他後來很快就改進了。



寫經濟解釋,要寫得好,有三關要過。第一關是瑣碎的現象或觀察要知得很多,尤其是街頭巷尾的觀察。政府或機構發表的數據沒有多大用處,且往往誤導。多而瑣碎的觀察也可能錯,但日積月累地修正會變得可靠。學院派的學術文章通常不接受這種個人的隨意觀察,反而接受那些不知何處弄來的機構數據。我認為這是今天的經濟學報文章一般缺乏普通常識的原因。



如下的故事可教吧。一九七三年我發表《蜜蜂的神話》,其中所有數據是自己到農場調查所得。要發表該文的學報的主編是科斯,他要求我提供數據的來源。但我有的只是個人的筆記,怎可以被行內接受呢?科斯當然相信我,知道我對真理歷來執著,但怎可以違反要有刊物數據的行規?後來該文被行家們認為是實證研究的經典(科斯說實證研究無出其右),它的第一個腳註可能有點說服力。我是這樣寫的:



「事實像玉一樣,得之不僅成本高昂,且往往難於鑑證。我因而非常感激如下的養蜂者及農民(列出十三個人的名字)。他們提供了寶貴的數據,其中幾位把他們的賬簿及合約給我參考。科斯提供調查蜜蜂的靈感,巴澤爾在旁監視著我調查得透澈,唐小姐是助理。這調查得到國家科學基金的資助,是為研究一般合約而用的。」



嚴謹得有點發神經,但可能因為這樣,後來一九七七年發表的《優座票價為何偏低了?》,我完全沒有引經據典行家們也接受。是的,到那時,我對機構發表的數據一般有保留,相信自己的眼睛,認為不相信我說的你最好不讀。我的眼睛不一定對,但看錯了的可以改。問題是機構發表的數據我們不易考查其真實性,或究竟代表著的是些什麼,而靠發表學報文章為生計的人可能在有意或無意間歪曲了事實。



純為好奇心的驅使而寫出來的解釋文字是不會歪曲事實的。觀察當然可以失誤,尤其是真實世界的審查一般不容易嚴謹。個人的經驗是知得多而雜比知得精而深入重要。這跟行內作實證研究的朋友的取向不同:科斯喜歡花幾年時間調查一家機構或一個行業,而受到戴維德影響的朋友會花一兩年時間調查一件反托拉斯案。



我走的是多而雜的路。好比去年在某收藏家協會講話,我直言自己對收藏的認識主要是為調查訊息費用而起,需要知道的多而雜,所以沒有一樣收藏品我是專家;然而,論到不同收藏品的知識,我算是有認識的種類比我知道的任何人多。這取向給我很大的優勢:任何有關市場信息的問題,我可以立刻用多方面的實例作考慮,天馬行空地這裡考證一下那裡考證一下,有需要時才深入地追查某類收藏品的某一要點。選擇以收藏品為訊息費用的重點題材是因為這類物品的訊息費用特別高。



解釋現象的第二關是要毫無成見。這裡要注意:「固執」與「成見」不是同一回事。固執是認為自己掌握到真理的堅持;成見是沒有經過慎重思考的誤信,或是價值觀的自以為是。多有成見的人可以很聰明,在某些學問上可以有成就,但不宜學經濟!經濟學是我知道的最容易被價值觀左右的學問,屢有成見是思考經濟問題的大忌。壟斷對社會有害嗎?說有是成見。最低工資可以幫助窮人嗎?說可以也是成見。不是說成見一定錯,但客觀的推理不容易得到這些結論。



成見是個人品味的判斷,或者有不需要認錯的意識,也可能有切身利益需要維護。自然科學不會遇上這些麻煩,但也算是科學的經濟學則頻頻遇上。當年讀經濟思想史,李嘉圖對我的影響很大。記載說,他永遠不管答案是誰先想出來,永遠不把自己放在問題之上。



最後要過的第三關很苛求。那是要把經濟學的概念掌握得通透。說過了,經濟學不可或缺的理論只有需求定律,但概念掌握不到家這定律無從發揮。侷限有多種——成本、租值、利息、收入、財富、產權、交易費用等——每種的轉變都可以翻為價格之變。這些概念非常重要,因為每一項的闡釋是代表著人類行為的規律。得來不易,要經過西方經濟學二百五十年的刻苦耕耘,其間參與的天才無數。這樣的經濟學範疇跟物理等自然科學是截然不同的。用物理學的理念來處理經濟問題不對。薩繆爾森等大師對經濟概念的掌握不到家,解釋行為或推斷現象的本領因而乏善足陳。



這裡要指出的,是經濟學的概念不可以單在課堂上學得明白。把概念的定義背得滾瓜爛熟不等於懂得怎樣用。我在《經濟解釋》中不厭其煩地重複又重複地解釋上述的概念,也多方引進真實世界的例子作示範,但只能教同學們知得深入一點,體會多一點不同概念的複雜變化。不足夠。要學得怎樣用同學們一定要日夕不倦地嘗試以這些概念推出假說來解釋街頭巷尾的觀察。我自己嘗試了半個世紀,心領神會,深信需求定律的解釋力。然而,無論我怎樣傾囊相授,我只能減少同學們登堂入室的時間。必需的是同學們要親自跑到真實世界那裡去。



這也是說同學們要多學寫朱錫慶《知識筆記》那類文章,或起碼要天天拿著自己認為是有趣的觀察來思考,以需求定律及經濟概念印證。是對是錯不重要,因為嘗試得夠多真理的掌握自己會知道。朱錫慶提供的是一個漸入佳境的例子,我因而囑咐他要把每篇文章的發表日期放在前頭。



二○一一年八月一日 張五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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