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0, 1984

「香山症」的煩惱

芝加哥大學經濟系主任約翰遜(D.G.Johnson)教授,於數月前偕太太及女兒在離開中國返美途中,路經香港,使我們有幾晚聚舊的機會。約翰遜是農業經濟專家,很關心中國的經濟發展。近幾年來他去過中國大陸講學四次,他的女兒也在中國教了三個月英文。我和他們相聚,所談的都是有關中國的經濟問題。正如其它探訪過中國的經濟學者,約翰遜教授對中國也很失望。他問:「為什麼一個制度可以把一個國家弄到這個樣子?就算是執政者有心破壞也難以弄到這麼糟!」

在談話中,約翰遜太太提及北京新建的「香山飯店」。這建築物是鼎鼎大名的美國華人建築師貝聿銘所設計的,新落成時舉世矚目。但短短幾個月後,約翰遜太太重遊該飯店,發覺竟然面目全非。她問該飯店的中國管理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那些人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有的甚至認為飯店辦得很好。我聽了這個驚心的故事,喟然而歎:「這是個香山併發症(Fragrant Hill Syndrome)!」

最近一期的《時代週刊》,對香山飯店有如下的描述:「雖然才建好一年,牆也裂了、漆也掉了、地氈也髒了,走廊滿佈厚塵。一個從事酒店管理的奧國人說,酒店管理之罪以此為最。六間廁所中四間漏水。你向他們要資料,他們卻向你吐瓜子。真要命!」

我所提及的「香山併發症」,並不是指該飯店一經中國人管理,就弄得一團糟——這只不過是制度的效果,算不上是什麼症狀。我所指的是把該飯店弄得一塌糊塗之後,管理者還不知或否認有什麼不妥,甚至還說是辦得很好。這併發症顯然有兩型,雖然在觀察上我們不一定能將這兩型分開。第一型的染病者根本不知道好與壞之別,正如有些人聽古典音樂,兩個擴音器壞了一個也全不知情!第二型的病者是知情的,但因為政治或利害關係,他們不能不強作不知或違心地大聲讚好。

在香港前途的問題上,中國發言人及某些香港人所表現的「香山症狀」是很明顯的。約翰遜教授告訴我,他在中國跟招待他的幹部們談及香港問題時,最令他驚奇的,就是這些幹部對香港經濟因政治不安定而惡化竟是毫不知情,也絕不相信。一年多以來,世界每個重要股票市場的指數都創下歷史高峰,而香港的指數卻乏善可陳。香港出口有很顯著的增長,但匯率指數卻如江河日下。中國發言人及某些香港的「知識」分子堅持這一切與九七問題無關。有指數的數據都能視若無睹,沒有指數的更加是形勢大好了。

從「香山飯店」及近來在香港的觀察所得,我以為若中國政策不變,將來香港的主權轉手後,無論經濟怎樣倒退,中國發言人仍會大事宣傳香港經濟進展神速。而他們要在香港找幾個學者大聲拍掌附和,看來只是舉手之勞;就算是不舉手,毛遂自薦的也將會大不乏人。我不明白的是,這究竟對中國有什麼益處?這些人是愛國?還是害國?

年多前中國出版了三十多年來第一本統計年鑒,鄭重地派了許剛先生到香港來介紹。許先生很客氣,邀請了我們一些做經濟研究的作批評。中國大力從事整理經濟資料,是令人高興的。雖然年鑒中所用的統計知識頗為落後,但萬事起頭難,假以時日,這些技術上的不足是會改進的。這統計年鑒內令我最矚目的,就是有一個數字表,指出三十年來工業生產的每年平均增長率,中國大陸為世界之冠——日本也僅能屈居亞軍。這並不是說中國濫造數字,但工業生產可用多種不同的準則來量度,明顯地中國統計部所採用的是要加強表達自己優越性的。其它年鑒內的資料,有很多也顯示同樣的傾向。殊不知人民生活水平的高低,並不是由統計數字所能斷定的。

我記得十二、三歲時讀過一篇中文的文章。作者到法國巴黎參觀一間美術博物館,見到一幅很大的油畫。畫中描述法國跟鄰國打仗,法軍竟然被打得落花流水!這作者當時就問跟他一起參觀的法國朋友:「法人好勝,何以自繪敗狀?」他的朋友答道:「激眾憤,圖報復也!」

要刺激生產,促進經濟增長,除了私產及自由市場之外,歷史上是沒有見過其它的可靠辦法的。幾十年來,中國的賞罰方式層出不窮,而有較可取效果的,不外是些較近乎私產性質的經營。要刺激生產是中國目前的主要目標。撇開私有產權不談,我倒要問:「既然要激眾憤,何不自繪敗狀?」



後記

此文發表後三年,我有機會到香山飯店一行,認為約翰遜教授之言非虛。一走入大堂,白雲石上就有一大片污水印,可謂奇觀。這個由貝聿銘設計的大堂,氣勢儼然,是一流的現代藝術。然而,傢具及植物的陳列,小氣兼老土,令人啼笑皆非。那大概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去年——一九九九——我有機會到上海浦東參觀那裡新落成的、高入雲霄的金茂凱悅大酒店,把我嚇了一跳。其設計之精美、其裝飾的華麗、其房間的高級新潮,是我平生僅見。據說這家「六星」酒店也是由國家投資的。

是的,開放後,中國在某方面學得很快,快得有點難以置信。中國以往的不幸,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是制度不濟而胡作非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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