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23, 1984

思考的方法(中)

(三)不要將預感抹煞了

邏輯是推理的規格;但若步步以邏輯為先,非邏輯不行,思考就會受到壓制。不依邏輯的推理當然是矛盾叢生,不知所謂;但非經邏輯就想也不想的思考方法,往往把預感(Hunch)抹煞了,以致什麼也想不到。邏輯學——尤其是數學邏輯——是一門湛深的學問,但若以邏輯先入為主,就會弄巧反拙。

在唸書時我拜讀過愛因斯坦與邏輯學高手樸柏(K. Popper)辯論的書信。他們爭論的是科學方法的問題。在這辯論中,我以為樸柏勝了一籌;但在科學上的貢獻,他卻是籍籍無名的。

邏輯是可以幫助推理的正確性,卻不是思想(Idea)或見解的根源。科學方法是用以證實理論的存在,但它本身對解釋現象毫無用處。那些堅持非以正確方法推斷出來的思想是犯了規,不能被科學接受的觀點,只不過是某些難有大貢獻的人的自我安慰。這種人我遇過了不少。他們都胸有實學,思想快捷——缺少了的就是想像力。

純以預感而起,加上想像力去多方推敲,有了大概,再反覆以邏輯證實,是最有效的思考方法。只要得到的理論或見解是合乎邏輯的規格,是怎樣想出來的無關重要。那些主張「演繹法」(Deductive Method)或「歸納法」(Inductive Method)的紛爭,不宜盡聽。蘋果掉到牛頓的頭上(或牛頓午夜做夢),萬有引力的理論就悟了出來。又有誰敢去管他的思考方法是否正確。

有一些獨具卓見的學者,其邏輯推理的能力實在平平無奇;他們的重要科學貢獻是經後人修改而成的。英國早期的經濟學家馬爾薩斯(T. Malthus),推理的能力比不上一般大學生!近代獲諾貝爾獎的海耶克及舒爾茲(T. Schultz),推理也沒有過人之處。這可見思想見解(Idea)是首要,邏輯次之。馬克思的基本困難,就是他本人在推理上已是低手,邏輯不通,而不少後人代為修改也弄得一團糟。那就是說,馬克思的預感雖有創見,卻經不起邏輯的考驗。

得到了一個稍有創見的預感,就不要因為未有邏輯的支持而放棄。在我所認識的學者中,善用預感的要首推高斯(R. H. Coase)。無論我向他提出任何比較特出的意見,他就立即回答「好像是對了」或「好像是不對的」。先有了一個假定的答案,然後再慢慢地將預感從頭分析。

有一次,在一個會議上,有人提議大地主的農產品售價會是壟斷的市價,缺乏市場競爭,對社會是有浪費的。我衝口而出:「怎麼可能呢?假若全世界可以種麥的地都屬我所有,我就一定要將麥地分開來租給不同的農民耕種;麥收成後農民就會在市場上競爭發售,那麼麥價是競爭下的市價。」高斯在旁就立刻對我說:「你好像是對了。」三天之後,我再遇高斯時,他又說:「你好像是對了。」我問他我對了什麼?他說:「麥的市價。」幾個月後,在閒談中,高斯舊事重提:「我認為在麥的價格上你是對了的。」對一個不是自己的預感而日夕反覆推斷,確是名家風範,是值得我們傚法的。

另一個已故的高手朋友,名叫嘉素(R. Kessel),是行內知名的預感奇才。在一九七四年(他死前一年)我有幸和他相聚幾個月,欣賞到他的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嘉素有一條座右銘:「無論一個預感是怎樣的不成理,它總要比一點意見也沒有為佳。」他又強調:「若無半點見解在手,那你就什麼辯駁也贏不了。」

預感是每個重要發現都缺少不了的——從哪裡來沒有一定的規格,有時究竟是什麼也不大清楚。在思考上,預感是一條路的開端——可走多遠,到哪裡去,難以預先知道——但是非試走一下不可的。走這路時邏輯就在路上畫上界線,將可行及不可行的分開。走了第一步,第二步可能較為清楚。好的預感的特徵,就是路可以越走越遠,越走越清楚,到後來就豁然貫通。「沒出息」的預感的特徵正相反。

不要以為我強調預感的重要,是有貶低邏輯及科學方法之意。我曾經是加納(R.Carnap)的學生,怎會輕視這些學問?我要指出的是邏輯是用以輔助預感的發展,用早了是可將預感抹煞了的。



(四)轉換角度可事半功倍

任何思考上的問題,一定可以用多個不同的角度來推想。換言之,同樣的問題,可用不同的預感來試圖分析。在這方面,我認識的高手都如出一轍——他們既不輕易放棄一個可能行得通的途徑,也不墨守成規,盡可能用多個不同的角度來推想。轉換角度有如下的效能——

第一,茅塞可以頓開。茅塞(Mental Block)是一個很難解釋的思想障礙,是每個人都常有的。淺而重要的發現,一個聰明才智之士可能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但若將思想的角度稍為轉變一下,可能令茅塞頓開。想不到的答案,大多數不是因為過於湛深,而是因為所用的角度難以看到淺的一面。重要的例子不勝枚舉。

一間工廠為了生產,對鄰近的物業造成污染而有所損害。歷久以來,經濟學者都建議政府用幾種辦法去壓制工廠的生產,從而減少鄰近物業的損失。這個老問題到了高斯的手上,他就將角度倒轉了:「壓制工廠生產,就等於鄰近的業主對工廠有所損害,究竟要被壓制的應是哪一方?」高斯定律是由此而出的。

另一個例子是關於近十多年來在世界上大行其道的「財務投資學」(Corporate Finance)。這門學問其中的一個創始人沙爾波(W. Sharpe)的成名之作,是在有風險的情況下,首次在原理上斷定了資產的市價。雖然這原理還有著明顯的缺點,但對一個當時高手雲集而不可解決的重要問題,稍可成理的答案已足令其馳名遐邇。沙爾波的「破案」出發點,就是將一條當時眾所周知的曲線倒轉了來劃。

第二,角度可以衡量答案。從一個角度看來是對的答案,換一個角度卻可能是錯了。任何推理所得的一個暫定的答案,都一定可以找到幾個不同的角度來衡量。若從不同的角度都不否決這個暫定的答案,我們就可對答案增加信心。當然,可靠的答案還是要經過邏輯及事實的考驗的。

第三,角度有遠近之分。在思考的過程中,細節與大要是互補短長的,無論細節想得如何周到,在大要上有困難的見解,思考者就可能前功盡廢。但在大要上是對的思想,細節的補充只是時間問題——就算是錯了細節也往往無傷大雅。在這方面的思考困難,就是若完全不顧細節,我們不容易知道大要。有了可靠的大要而再分析細節,準確性就高得多了。

思想一集中,腦袋就戴上了放大鏡,重視細節——這是一般的習慣。善於思考的人會久不久將問題盡量推遠以作整體性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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