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19, 1984

也論《論衡》

經過了七個多月,《論衡》發表了五十篇;對一個從來不在報章上寫稿的人來說,總算是一點「成就」。在此之前,我頗想知道寫專欄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一寫之下,才知道其中大有「玄機」。真佩服那些寫三幾個專欄而從不斷稿的人——就算是那些不堪一讀的,我也佩服!

寫專欄不是我的職業,就連副業也算不上。以空閒時間執筆,每星期要寫五千字;而二十多年來我沒有用中文書寫,其苦處不足為外人道!中文實在不夠現代化,要作者親自用手寫,易稿時要用人手抄,而抄錯了或用上了別字又難於發覺。關於《論衡》,我唯一引以為憾的就是時間不夠——我若能每篇多花幾小時,文章會寫得較好些。

有人說,一件藝術作品是從來沒有被完成的——它只是被遺棄了。我同意這句話。我一向寫文章,都難把文章完成——改得厭了,要把文章「遺棄」,就寄出發表。《論衡》雖然算不上是藝術作品,但每篇都沒有被「完成」,也不是被「遺棄」,只是因時間所逼而非交稿不可。以我來說,這是一種代價。我相信很多專欄作者都會有同感的。

讀者對《論衡》的熱烈反應,遠超我意料之外。雖然我力求簡明,力求通俗,但畢竟經濟學的題材不容易,辭難達意。有不少《論衡》難以明白,但讀者還是要看。我常在想,《論衡》這種文章,若刊登在外地的報章上,是不會有這麼多讀者的。香港的讀者很特別,雖然特別之處在哪裡很難說。但既然任何題材都有讀者,我就索性不管他們的喜惡,心安理得地寫下去。

我記不起在哪一本名著中作者寫道:「我不是說我很好,但總覺得自己有點與眾不同。」從街頭賣桔到高斯定律、從燈塔到養魚千里、從知識到讀書的方法、從評錢俊瑞到公司法治港,都是以經濟的角度入手。風馬牛不相關的事,都被我扯到產權的問題上。我可以說,像《論衡》那樣的文章,任何其它報章的專欄是不會有的。促成這特色的主角可不單是我——《信報》要試跟市場打賭,是促成《論衡》的特色的主因。

有幾位高手讀者不約而同地說,《信報》和我相得益彰;我當然樂意坐享其成,沾一點《信報》的光。但《信報》的編輯和我既無策劃,也毫無默契。這全無章法的合作,能贏得一些可讀的文章,全是靠信報編輯親自用上神來之筆,每篇改幾個字!

有不少讀者認為《論衡》是夠膽、敢言。這觀點是不對的。從事學術研究的人,若是在文章內說幾句假話,或言不由衷,就很難在行內站得住腳。為米折腰,我是一點膽量也沒有!今時今日,在一向以言論自由見稱的香港,寫幾篇學術性的文章,竟然被聯想到「夠膽、敢言」那邊去,怎能不叫人悲從中來?

在《艾麗斯夢遊仙境》裡,皇后問艾麗斯:「你還要多喝一點茶嗎?」艾麗斯回答說:「我一點茶也沒有喝過,怎能要多一點呢?」有些朋友見我趕稿,就打趣說:「張五常江郎才盡了!」我想:「既是無才,怎會盡呢?」有了這個艾麗斯邏輯的自我安慰,我就本「無才不可盡」的宗旨,坐下來,拿起筆,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寫成了《論衡》。

但有些文章是由朋友「點唱」而寫成的。有朋友要我寫鄧麗君,我就寫了《鄧家天下》;《信報》的編輯要我評論的士風潮,我就寫了《的士的問題》;有人不相信「教授」會在街頭賣桔,我就寫了《賣桔者言》。很不幸,因為九七問題,有很多其它很好的「點唱」題目,是被擱置了。有些文章是寫了而沒有發表的。《學英文的方法》,被某英文老師見到,指我所言步步「不依常規」,認為我最好不要「撈過界」,我就知難而退!《考試的方法》寫了一大半,但見香港的學生過於著重考試,就決定不再寫下去。

因為知道很多學生閱讀《論衡》,寫作時我就為了一件事耿耿於懷,在這裡我要向學生們解釋。我一向都反對在經濟學上用價值觀,或提出各種可以改進社會的建議。我一向堅持經濟學是一門科學,其主要用途就是分析與推論現象或行為——價值觀及改進社會,見仁見智,與科學無關。但在報章上寫文章,沒有價值觀,沒有建議,就不免沉悶。我在課堂上就對自己的學生說,讀《論衡》是可以的,但不要以為學經濟學的目的就是要改進社會。

事實上,我從來不相信經濟學者能有通天本領,可以影響或改進社會。被執政者利用卻是有的。就是凱恩斯也把自己的本領高估了。而我自己呢?滄海一粟,什麼野心也談不上。這總算是有點自知之明。

有人說,一個思想,無論是對或錯,一經表達了,就很難完全消逝。這觀點我是同意的。我相信我有些文章,很多年後也會有人讀。既然要論衡時事,巧逢九七問題,我就不妨逢場作興,湊湊熱鬧,在此時此地也學人作一點建議,好叫將來好奇之士多一點資料。我沒有「萬世留芳」的妄想,但「飛鴻踏雪泥」的本事卻是有的。

記得在十四、五歲時,我和幾位朋友爬到筲箕灣的柏架山之巔。那裡有一塊大石,石上有不少人寫上名字。少年朋友見海闊天空,又知我稍懂書法,就找了一塊有顏色的小石子,要我在大石上題字。我既沒有毛潤之「指點江山」的豪氣,也沒有蘇學士「逝者如斯」的文采。但我還是我,稍一定神,就在大石上寫下:「孫悟空到此一遊!」

我記不起是誰曾經說過,文章有如一個孩子,有著它自己的生命,一旦離家而去,生育的人就再管不著了。有很多讀者要我將《論衡》輯而成書;我以為《論衡》在「離家」之前,被作者稍作整理,也是好的。



後記

只不過是十六年前,我在此文寫道:「中文實在不夠現代化,要作者親自用手寫,易稿時要用人手抄,而抄錯了或用上了別字又難於發覺。」

今天,用計算機打中文字很普及,而打得熟手的絕不比打英文慢。數之不盡的寫稿佬轉用計算機打中文字,改好後就以e-mail轉到出版處,而出版的不用再植字,編輯認為可取,就付印去也。是的,今天要搞一間出版社,只需用三、四個人,兩部計算機,每年就可出版四、五十本書。

我這個人不可救藥,是個「古」人。從來不打字,就是英文初稿也是用手寫的。連用原子筆我也不習慣,要用墨水筆。其它新興的各種科學怪筆更是不染指了。

今天我在《壹週刊》寫文章,一個重要的因素,是他們也養幾個「古」人,能看得懂我的草書,植字後傳真給我時錯漏極少!傳真機我是懂得用的。

計算機的好處,眾所周知,而數十年後回顧,我們今天可能只是起步時期。世界會大變,但變成怎樣就不容易推斷了。我認為我們要認真地考慮一下計算機的代價。我不是指金錢的代價,而是人會變成怎樣?

不寫字會怎樣?不用人腦計算會怎樣?藝術作品由計算機代作會怎樣?兒童的遊戲不需要兒童想像會怎樣?這一切,還有很多其它的,我思之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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