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樣思想的
兒子到美國進了大學,讀完了一個學期,成績很好,我當然高興。他回港度假,父子相聚,倍加親熱了。他選修了一科心理學,我見他成績名列前茅,就好奇地問:「你從心理學學到些什麼?」他說:「我也不知道。」我想,他真的是下過一點功夫!通常一知半解的學子,對自己所知總會偉論滔滔,但多知一點的,往往一時間無從說起。
但過了一陣,兒子說:「爸,你思想時腦中是用文字還是畫面的?書本上說,天才思想時大都用畫面。」我這個傻兒子,一向認為父親是個天才,所以預期我的答案是「畫面」。他把我難倒了,因為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既然他問及,我就細想自己思想時究竟是用什麼的。想了好一陣,我回答說:「我什麼也不用,真的什麼也不用!」兒子聽得張大了嘴,跟著喃喃自語地說:「怎可以『無中生有』?」
我曾經寫過《思考的方法》(見《賣桔者言》),很受學生歡迎,但那是說方法,可不是說在思考時用什麼「媒介」。是的,我不知道在思想時自己是用什麼的。寫文章,我當然心裡在想文字,但在文字之前想內容,我既不用文字,也不用畫面。思想時內容是怎樣形成的,不得而知也。
談談下象棋吧。閉目下棋時,在腦海中我當然有一個棋局的畫面。但開眼對弈,面對棋盤,按棋路推理,腦海中就沒有什麼文字或畫面了。轉談數學吧。想「數」,腦海中當然有方程式。攝影呢,思考時當然想著一個畫面。就是最笨的蠢才也會那樣想,與天才有什麼關係呢?
可能我兒子所談的心理學課本所說的是指抽像的推理吧。抽像的思想,我想時真的是什麼媒介也沒有。想時像魂遊,如夢如幻,哪管它什麼文字或畫面?我腦海中若有文字,通常只是一個還未有答案的問題。有時覺得問題不夠清楚,我就盡力把它弄清楚再想。
有了問題,我找答案時的思想就沒有什麼媒介了。通常的過程是,模模糊糊地想著一個問題,想得久了,另一個問題在腦海中浮現,跟著再模糊了一陣,又得到另一個問題,如此在一陣一陣的模糊中,一層一層的問題演變,原本的問題答案就莫名其妙地跑了出來。有了這答案,我才再以邏輯推理來考證這答案是否對的。
一九六六年,我思考佃農理論時,腦海中的問題是:「既然傳統認為佃農制度大有浪費的地方,地主所收的租金下降,那麼地主為什麼要選取佃農制度?」模糊了幾天,我問:「假若傳統錯了,那麼前輩們忽略了什麼?」如此又模糊了一陣,答案就出來了:「佃農制是一種合約,其內容條件與其它合約一樣,可以千變萬化,是由交易者商議而定出來,傳統的佃農制分析是忽略了這合約的條件。」有了這答案,要在邏輯上斷定在競爭下佃農合約應有的條件,就易如反掌了。
一九六八年推翻了當時家喻戶曉的「界外效果」理論時,我問:「若有界外,什麼是界內呢?」一九六九年推翻了當時的公產理論時,我問:「每個人都爭取私利,無意損害他人,那麼為什麼公產的租值會下降至零?」一九七三年推翻了價格管制理論時,我問:「被管制的價格低於市價,那麼這二者的差額是誰擁有的?」一九八二年推翻所有的公司原理時,我問:「假若我請人替我提供某種服務,究竟我和他是同一家公司還是兩家的?」
以上及其它的例子,我問時當然腦海中是用文字——畫面怎可以問?但有了問題後的思想,我就不用文字或畫面了。很明顯,非用文字不可就用文字,但以攝影的例子來說,非用畫面不可就用畫面。其它的思想,什麼也可以不用。
心理學課本的作者顯然沒有想過這些問題。我想,人們在思想時究竟用文字還是畫面,不能一概而論;更不可以用上述二者(媒介)來分別誰是天才,誰是蠢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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