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與文采——試論「米芾現象」
米芾(一○五一——一一○七)是宋代傑出的書法家。我國前賢在習慣上往往喜用多個名號,而米芾名號之多,可說到了驚人的地步。他字符章,亦即大名鼎鼎的米南宮,自號溪堂、無礙居士、海岳外史、中岳外史、家居道士、鹿門居士、襄陽漫士等等。人們著實欣賞他不滯於物、沉著痛快的書法與狂放的個性,因而就稱他為「米顛」。米芾這個人真的是顛得可愛也。
說他是一位傑出的書法家,是大大偏低的評價了。很多書法家認為,米顛的書法僅亞於王羲之而已。但右軍的書法很難學,米芾的比較易學,所以自宋代以來,好書法者無不試臨米芾。我們可以說,米芾是學徒最多的書法家了。
說米芾的書法比較易學,其實絕對不易。所謂「易學」,不過與王羲之相比而言罷了。這是因為米芾的一些字帖有如小學生寫大字,東歪西倒,有如醉酒步行,使初學者覺得亂寫一通也有點像米芾「體」。但細看之下,米氏的字狂而穩,危而安,千變萬化,寬緊適度,法則井然。因此,米氏的書法耐人尋味。是的,以韻味而言,王羲之不及也。
臨米芾的字,我有強烈的感受,與臨他家的截然不同。臨他的《虹縣詩》,我感到有難以形容的舒暢。習他的《蜀素帖》,我感到很辛苦,寸步難行。寫他的《研山銘》,我感到婉轉淒涼,傷心欲絕。是的,我認為米芾「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獨特之處是,研習他的書法之人在感情上變得很激動,感覺之中,時而舒暢,時而艱辛,時而淒涼。拿起筆,蘸了墨,筆落紙上,心情就立刻變了。古往今來,似乎沒有哪一位書法家有這樣的感染力。
我在這裡談米芾,是要從書法與文采的角度去看他。自古以來,善於書法者執筆為文都大有文采。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文采斐然,毋庸細說。其後的孫過庭、李白、杜牧、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陸游、毛澤東等人,都善於書法,也是文采斐然的。
善書者大有文采,不難明白,因為好的書法大有靈氣、光澤,而文采本身就是一種靈氣、光澤——文采與書采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據我所知,唯一的例外是米芾。米「前輩」好作詩,也好為文,但他的文字有時很奇特,有點怪,有時雄偉,有時「生硬」、「呆板」——與他的書法之靈氣湧現,成為強烈的對照。這可說是一個「米芾現象」。
書法家一般都大有文采,但書法家當中的天之驕子,卻竟然是例外,這現象要怎樣解釋呢?
我認為米芾這個大情大性的人迷「字」迷到極端,似乎把自己所有的靈氣與光澤都放於書法上,再無餘力把靈氣與光澤分配到文字那方面去。這是異常罕見的一種集中力。
我在上文提及過,臨摹米芾的書法時,有難以形容的激動之情。何以如此?這似乎是因為在他那千變萬化、難以捉摸的書法中,其感情的深厚與靈性的充盈,無與倫比,彷如一股巨浪湧來,使臨摹者的心弦為之激動。
「人到情多情轉薄」,是納蘭容若說的。米芾對「字」的感情,達於「顛」境,而正因為太專注了,他在感情上就厚於書法而薄於文字。這樣,我所說的「米芾現象」應該稱為「米顛現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