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的感受
不久前在上海,朋友給我介紹一位名為王安憶的小說作家,是女性。介紹的朋友一位是何平,寫隨筆甚有靈氣;另一位是陳克艱,是搞學問、搞思想的。其他還有交通大學的人,可謂高朋滿座矣!
我少看小說,聽到王安憶的大名,很想認識,朋友就安排了午餐之會。小說有多類,王女士是寫文藝小說的。「文藝作品在國內還有市場嗎?」我好奇地問。「還有。」她回應。在座的朋友都同意她的說法。我有點感慨。雖然在香港認識李碧華、董橋等人,但我的意識是文藝創作舉世都在走下坡。
想了一陣,我問王女士:「每天你可以寫多少字?」她響應道:「特別順利的一天,可以寫2000字。」我想,那是創作了。我自己在香港的《蘋果日報》發表的《經濟解釋》,最順利的一天也是寫2000字,但那不算下筆前的思想準備時間。平均一天寫不到1000字———大約寫六七百字之間。另一方面,寫隨筆《南窗集》,文字產出時間大約快五倍。這個大差距是容易解釋的:《經濟解釋》是創作,《南窗集》不是。
什麼是創作呢?絕對不是刻意地創新,或刻意地與眾不同。這些不知所謂的玩意是太容易了。我認為創作是有藝術性的思維表達。文藝小說與經濟分析只有一點不同,前者的思維表達要講感情,後者感情大可不用,但用上時要與理智的分析分得一清二楚。科學或經濟學的文字,佼佼者總要有點藝術性。這「藝術性」不是指感情,而是指分析與結構上的美。文藝創作講思維、講結構,經濟創作也是一樣,只是前者要把感情融於思維之內,後者要分清楚,或把感情推開。
經濟創作與文藝創作一樣,作者的基礎要千錘百煉,可受他人影響,但下筆時要獨自思想,盡可能天馬行空。這樣,要寫得完全沒有新意就不可能了。新意這回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可強求。因為每個人的腦子不同,性格、感情、思維等也有別,只要在基礎上站得住腳,他人怎樣說只作考慮,然後自己摸索,有新意是自然的。加上有藝術性的結構,就是創作了。
除非天生是莫扎特,創作是非常痛苦的事,沒有嘗試過的人是不容易明白的。以經濟分析為例,動筆前想了好些時日,到了某一點,自己突然感到有難以形容的意欲要動筆。
動筆前作者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思維,往往不能肯定分析的路向或結論,只是有意欲動筆。
我自己的經驗,這意欲一來,動筆開始後通常是思維越寫越清楚,而事前所想的與寫出來的往往不同,有時甚至不類似。沒有壓不住的意欲而被迫下筆的,成功機會不大,要碰巧。
想了很久的問題,動筆前思想突然集中,開始食不知味了。一動筆,聽不知音,睡不入夢。這樣的生命不能持久,所以長篇大論之作,我要把思想集中分段來處理。例如目前寫《經濟解釋》,每次集中寫3期左右,之間寫點書法或隨筆文字,又或到內地講幾課。(今天晚上因為交易費用與選擇定律舉步維艱,我轉寫這篇隨筆,把腦子鬆弛一下,過兩天再試吧。)如此安排,《經濟解釋》寫了85期還沒有斷稿,可謂奇跡。這本三卷的書我是預算錯了的。我以為第三卷———《制度的選擇》最易寫,因為那是新制度經濟學,是自己的專長。殊不知動筆後發覺最難寫,可能因為我想了四十年,茫茫大海,想得有點不著邊際。
還有一件苦事。那就是分析結構有藝術性的思維,瑣碎的細節絕對不能馬虎。看來微不足道,可以不拘小節,但這些忽略加起來,論著的整體就沒有完成之感,自己失望,讀者看得凌亂。我往往要在午夜爬起床來,這裡加一句,那裡改幾個字。
有趣的問題,是創作艱苦如斯,為什麼還有人這樣做?世上不需要受苦而能創作的天才應該不多吧。是為了金錢的收入嗎?有少許幫助,但以我來說,創作的成本遠超金錢的收入。是因為朋友或前輩的欣賞嗎?幫助多一點,但成本那麼高,朋友不欣賞算了。是為了作品可以傳世嗎?也有幫助,但能不能傳世作者自己不容易知道。是為了作者可以誇誇其談,高傲一下嗎?對我來說,這點過癮是重要的,可惜高傲之情很短暫,不值得勒碑誌之。
從經濟學的定義看,人的行為是不會代價高於回報的。創作的代價那樣高,而一般搞創作的人不是畢加索,一筆千金,為什麼要搞創作呢?
外人怎樣想我不知道,我自己的看法,是創作的過程雖然苦不堪言,但有一種特別的感受,只有創作才可以感受到。有點像年輕人談戀愛的感受,但是苦戀。有點像在大海中掙扎的感受,但知道自己不會溺斃。有點像與高手對弈拚搏的感受,但對手是作者自己。有點像走千山萬水的感受,但有可以看到迷人景色的希望。究竟能否看到這景色是一回事,希望卻是更重要的另一回事了。
昔日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任職,一位同事試行爬上鄰近的大名雪山之峰,以前沒有試過,是他的創舉。爬了幾天,竟然達到頂峰,勾留半小時,又爬下來。沒有死,但回歸後不似人形:瘦了十多磅,皮膚給陽光及雪光曬焦了,也給風吹裂了,傷痕纍纍。我問他:「事前沒有想到這樣高的代價吧?」答曰:「沒有,真的沒有。」我再問:「會不會再去嘗試?」答曰:「不會,永遠不會。」我又再問:「要是事前知道後果,會不會去嘗試這第一次?」答曰:「不會。」最後我問:「那麼你有點後悔吧?」他竟然說:「沒有後悔,半點也沒有。」加起來,邏輯是不通的。
我又想起海明威所說的一段故事。在非洲的一個很高的雪山頂上,當地的土人發現了一隻死去了的黑豹。那豹子明知雪山頂上是沒有食物的,為什麼還要爬上去呢?
創作比我在西雅圖的同事幸運一點,其歷程的奇異感受足以令人一試再試,邏輯上是說得通的。可能像海明威所說的黑豹,只是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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