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November 10, 2009

《貨幣戰略論》——序

朋友及讀者要求我把二十多年來以中文寫下的關於貨幣的文章結集成書,有好幾年了。提出這要求的愈來愈多,我也認為應該這樣處理,只是事前沒有想到是那麼龐大、艱巨的工程。先由朋友選出有關貨幣的文章,「邊際」上,他們的選擇互有出入。花千樹的葉海旋接手,採用「有殺錯、冇放過」的原則,凡有提及貨幣的先選出來,共一百九十五篇,再由我刪減。我花了好幾天反反覆覆地考慮,最後選出九十三篇,其中不少話題重複,但順著發表日期的先後次序讀下去,因為連貫性好,讀來有一氣呵成、洋洋大觀之感。其後二○○九年十月十七日昆明講話,憑記憶寫下來,又要跟克魯格曼鬥一鬥,加一篇。共九十四篇,其中十七篇在《多難登臨錄》出現過,為了整體的完整可讀不能不這樣做。

其實,如果我按選出的九十四篇的內容重新寫一本關於貨幣的書,三分之一的篇幅足夠。然而,以重新寫書的方法處理,讀者無從跟進我在這題材上的思想發展。這發展的過程重要,因為每一篇都是基於當時觀察到的真實世界的現象而下筆分析。第一篇發表是一九八五年一月十七日,至今期長近四分之一個世紀了。觀察的地方主要是中國,繼而香港,再繼而西方。後者我隔岸觀火,猜測的成分比較多。二十多年來,中國(包括香港)的貨幣及有關的現象,不斷地跟進的經濟學者只我一個。可以說,我是處於一個獨特的位置看貨幣,得到的啟發是美國的朋友沒有機會獲得的。我堅信經濟科學跟自然科學一樣,理論的發展要靠真實的現象觀察的提點,從而推出可以被事實驗證的假說。毫無事實根據的經濟理論是紙上談兵,找到用場的概率甚微。西方貨幣理論的發展,無疑是經濟學中最重視實據的學問。然而,只觀察西方,忽略了變化萬千的中國,是嚴重缺失了。雖然大家堅信,作為一門科學,經濟學的理論可以用諸四海而皆准,但從年多來的國際金融危機可見,西方的貨幣理論大有不足之處。我從中國的經驗思考,用上西方的理論思維,得到的貨幣觀這裡那裡跟昔日的師友之見有頗大的分離。

有兩項處理要澄清。其一,如上文所述,文章的先後安排按發表的日期次序,但內容一律不改,就是「前思」與「後想」不同也一律保留。思想有變是學問之道,讀者跟著走會較為容易明白為什麼我會有今天的想法,同意或不同意總會多一點說服力。說內容不改,文字上這裡那裡是修了一下的,尤其是八十年代的文字,今天讀來沙石不少。不細讀這些舊文,我不會知道自己的中文進步了那麼多。雖然當年有舒巷城替我修改文字,但今天葉海旋說我八十年代寫的有點像英文。是奇怪的現象。我自覺中、英二文的水平一樣,但從來沒有出現過二者水平是同期一樣的。今天多用中文下筆,英文立刻出現沙石,昔日是倒轉過來。中、英二文一起兼精談何容易哉?

第二項要處理的,是在不同的文章中,話題不少重複了。這是頭痛問題。一篇文章好一部分以前說過,但有一些是新想到的,怎麼辦?刪去以前說過的,讀者可能記不起而讀不懂新的想法。可以刪去的「重複」而不會影響文章的可讀性,我都刪了,但合共起來刪去的不多。為何重複那麼多我清楚:我說來說去讀者也不明白。好比我建議的用一籃子可以在市場直接成交的物價指數為貨幣之錨,我認為淺而重要,但讀者老是不明白——就是經濟學水平大有可觀的朋友也不明白。重複到他們明白時,他們叫好叫妙,說淺、淺、淺,但我是略為轉換角度地重複了多次!

這本奇特的關於貨幣的文章結集,取名《貨幣戰略論》,是由葉海旋拍板定下來的。這書名取自二○○三年三、四月間我發表了五期的《匯率戰略論》,改兩個字。後來蕭滿章替此集加了一個副題:《從價格理論看中國經驗》。加得好,因為實情確如是。

多年以來,我用「微觀」的價格理論來分析「宏觀」現象,推斷的準繩遠勝漠視微觀的宏觀推斷。二十多年前我開始分析貨幣問題,用的當然又是自己熟習的價格理論。然而,到今天寫此「序」時我才察覺到,分析貨幣的價格理論的出發點我竟然從來沒有細說。可能因為自己認為這出發點是那麼淺,無意識地假設讀者知道。這裡說說吧。

從價格理論看貨幣的出發點是這樣的。如果一個社會毫無交易費用,物品換物品的市場半點沙石也沒有,貨幣不會出現。在這樣的社會中,每個成員都會按著物品換物品的相對價格及比較優勢定理的指引來專業產出,然後貿易交換。人與人之間如是,產出單位之間如是,國與國之間也如是。一國之內的貿易與國際貿易的原則一樣,沒有交易費用,不需要貨幣,國內與國外的貿易皆以物品換物品從事,除掉運輸費用一律暢通無阻,是多麼美好的世界。

費沙的偉大論著——《利息理論》——也沒有交易費用,於是沒有貨幣。但為了方便解釋,費前輩用上一個計算單位,這單位用什麼算都可以,不需要貨幣,社會於是算得出收入,算得出財富,也算得出利息。作為當時天下的貨幣理論的第一把手,費沙的利息理論是沒有貨幣的。

貨幣的起因,是社會有交易費用,物品換物品的沙石太多。因為交易費用的存在而出現的貨幣也是一個計算單位,協助交易的計算與財富累積的計算。然而,以貨幣作為計算單位,跟費前輩用作解釋的計算單位是不同的。他的利息理論的計算單位只是用作示範,口講無憑,不會吵到官府那裡去。貨幣也是計算單位,但不是口講無憑的那一種。是的,作為計算單位貨幣可以吵到法庭,或吵到官府去。這樣看,計算之外,貨幣是合約。是的,一紙鈔票或一紙支票,皆合約也。美鈔印上Thisnoteislegaltenderforalldebts,港鈔上印上Promisestopaythebearerondemand,都是合約之辭。人民幣呢?沒有這樣說,但說明是中國人民銀行,是合約式的保證,應該是昔日中國的錢莊或銀號的傳統了。

從合約的角度看貨幣是重要的,而這樣看,通脹或通縮的出現算是毀約——無疑是,絕對是——可惜因為種種這裡不能細說的原因,政府發行的貨幣合約沒有明確的負責人,官司打不起,惹來的是市民投訴與政治行為,增加了社會費用。我們聽到的要求穩定物價的聲浪其實是要求守約。

回頭說那重要的按著比較優勢定理而專業產出,然後在市場交易,貨幣的引進是為了減少交易費用帶來的沙石。目的當然是要發揮專業產出的功能可以帶來的社會收益。單從一個國家看,只要貨幣作為合約有效,幣值穩定,貨幣可以協助的功能就發揮到盡頭了。因為種種這本結集讀到的原因,不是那麼容易做得好。這是為什麼貨幣的處理要講戰略的一個原因。

更頭痛的是伸展到國際貿易與國際投資這些方面去。因為種種原因,國與國之間各有各的不同貨幣,有不同的經濟與政治的局限約束,貨幣與貨幣之間的匯率處理所惹來的爭議,是我這一代記憶所及的近於無日無之的麻煩。數之不盡的政客,為了爭取自己的權力,喜歡在國際匯率、國際貿易、國際投資等方面爭取。經濟學者之見很少受到尊重。政治所及,貨幣的戰略論就變得複雜起來了。

我當然站在中國那邊。這可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而是在經濟上,我認識的西方學者都站在中國那邊。理由簡單:中國發展起來,以廉價的優質產品推出國際,對先進之邦而言,其好處不可能不遠高於其壞處。倒轉過來,我不會反對老外之邦把他們的高檔產品賤價地傾銷到中國來——免費贈送更好。

是複雜的世界,貨幣的國際戰略當然也複雜起來。複雜的問題要簡單地處理——這是多年來我深信的。《貨幣戰略論》提出的分析與建議是簡單的,雖然翻來覆去的分析,表面看有其複雜性。我的主張是北京的朋友不要多管外間的政治言論及壓力,要集中於搞好自己的經濟與民生,要用自己的方法穩定人民幣的幣值。貿易國際化有利,金融國際化也有利,於是要減少關稅,也要把有實力而又穩定的人民幣推出國際。西方的君子們要採取什麼懲罰政策,或什麼政治報復,一律不要管。有誰知道怎樣管才對呢?何況從歷史的經驗看,受損較大的永遠是提出「保護」的那一方。原則上,國與國之間的不同貨幣的匯率要反映著彼此的比較成本優勢,但因為有政治因素的左右,重要的比較優勢定理可以因為有不同貨幣的存在而被違反了。

按文章發表的先後次序編排,但有九十四篇那麼多,要分組,怎麼辦?跟葉海旋商討良久,決定先後次序不變,而分組也按發表時日的先後,各有各的名目。雖然組與組之間的題材有重複之處,但世事如棋局局新,以時日的先後分組也竟然順理成書。可謂神助!

張五常
二○○九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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