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13, 2010

從攝影沙龍說獨裁取捨

上期發表《獨裁是學術發展之道》,準備捱讀者罵。果然不「負」所望,奇怪是罵的不是那麼多,贊同者大不乏人。炎黃子孫不少中了「民主」之計。他們一般不知「民主」何物,只說民主就是好,不民主就是不好,而獨裁更是不好了。老人家說過,票不應該亂投,什麼事項要以民主投票作取捨,什麼不要,要有清楚的界定才可以推出對社會有貢獻的民主制度。這界定通常由憲法約束,可惜先進之邦的經驗,這重要的界定約束不容易持久地維護。



我討厭政治,這裡要談的不是吵得熱鬧的政治上的民主問題。要談的是學問造詣上的進取,沒有獨裁判斷或取捨不容易甚至不可能有大成的道理。前文說過,這裡要作補充。前文說的不少朋友認為是高見。這裡我要較為詳盡地再解釋,再表演一下老人家的高見也(一笑)。



從攝影沙龍說起吧。那是一種國際攝影比賽,勝出的作品入圍展出,敗北的淘汰出局。從勝出的作品中再挑選金、銀、銅牌,還可以有其他獎項。每個參與攝影沙龍比賽的限「投」作品不超過四幀,不同的沙龍可用同樣的作品參賽。評審委員通常五個。先選入圍展出的,一幀作品能獲百分之六十的票數或分數多半會入選,而獲百分之八十的票數或分數則有機會獲獎牌了。



攝影沙龍比賽這門玩意,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嘗試過,其後認為沙龍作品一般俗不可耐,不繼續了。當年嘗試「脫龍」——即是放棄沙龍風格而走其他藝術攝影的路——很困難。一九五七年我到了北美,繼續操作藝術攝影,立刻嘗試「脫龍」,但要到一九六三才開始攝得與沙龍風格無關的自己心愛的作品。脫龍困難這個話題重要,是後話。



讓我跳到數十年後的二○○四至二○○五年,我再嘗試以攝影作品參加國際沙龍比賽,因為想知道過了五十年這種比賽的品味變得怎樣了。當然,今天有了數碼科技的協助,把畫面改得古靈精怪的作品不少。我不玩這一套,憑舊法去馬,把自己認為有機會入選的作品寄出去。意不在酒,志在體會一下今天沙龍比賽的品味。



兩幀作品可以示範本文要說的。都是攝於湖南南部的資興。我是站在同一位置,二者時間只相差幾分鐘。是晨曦霧景,一幀有漁人撒網(見圖),另一幀只有一葉輕舟(也見圖),分兩年寄出國際沙龍比賽,每幀大約參賽五十次。如下是兩幀作品的成績。



一、漁人撒網那幀入選約八成,獲金牌三個,銀、銅牌都有,記不清多少了。換言之,「撒網」那幀的比賽成績算是很好的。



二、一葉輕舟那幀入選只約一成,獎牌免問,成績算是很差的。



上述兩幀作品相較,獨裁判斷,我的品味是「輕舟」遠勝「撒網」。後者無疑構圖工整,二舟與炊煙的擺佈難求,撒網的角度與倒影盡善盡美。然而,該作畢竟是老生常攝,毫無新意,有點老土,有點俗氣。一葉輕舟那幀呢?有幾線微波與十多點水光襯托著,有新意,也有寂寞、幽怨的感情表達,使觀者想到李清照的詞,而水波與光點運用得特別,算是創新。



讀者可能不同意我的獨裁判斷,而老實說,如果讓親友選二者之一掛在家中牆上,他們十之八九會選「撒網」那幀。問題是:在藝術的傳統上,是哪幀作品較有新意,變化較多,有較大的機會觸發新的發展呢?答案當然是一葉輕舟那幀了。



關鍵問題來了。五個評審員,選「輕舟」勝「撒網」的不到一個,以民主投票取捨「輕舟」永遠不見天日。如果把五個評審員分開,各自獨裁,「輕舟」參賽有機會勝出,而此勝也,可能影響後之來者,把藝術攝影的風格與取向改變了。縱觀藝術與學術的發展歷史,通常是後者那類作品帶動重要的發展的。



讀者須知,沙龍比賽這回事可不是攝影發明的。十九世紀的歐洲,尤其是法國與英國,繪畫藝術的沙龍比賽,有稱為學院派的,甚為時尚。重要的是,後來名垂千古的塞尚與梵高,今天的畫價動不動以千萬美元算的兩位大師,這類比賽他們名落孫山。塞尚比較幸運。他自己家境富有,而他的畫作過了不久得到其他畫家賞識。梵高潦倒窮途,死得可憐,可幸上蒼有眼,他身後得到一個大獨裁者的賞識。那是她的弟婦。謝天謝地,梵高死後葬禮時,留下來的畫作送出去也沒有人要。弟婦悉心地集中收藏,後來一起展出就名動天下。是難得的際遇,因為梵高很少在自己的畫作上籤上名字。集中展出救他一救。



讓我回頭說「脫龍」非常困難這個話題。攝影沙龍的作品是少有創意的。玩弄怪技的不少,技術也一般高明,但足以傳世的創作卻談不上。這是沙龍攝影作品被非沙龍的攝影家歷來鄙視的原因。攝影「脫龍」困難,歐洲的藝術發展也有類似的困難:那些所謂學院派的畫家,除了三幾個為宮庭畫人像的,沒有一個可以殺出框框而傳世。不是生活無著,而是藝術歷史沒有他們的名字。



歐洲的藝術發展光芒萬丈,主要因為市場有價。跟中國的傳統不同,那裡購買、收藏藝術作品的一般不是達官貴人。不少是畫商購買、收藏、寫畫評鼓吹,往往是同一組人。那是獨裁者的判斷。曾經寫過,市場是最民主的地方,因為購買者一律投票,投鈔票。從判斷的角度看,市場也是獨裁之所。我買你不買,我的獨裁勝了你的。



問題是在學術的發展上,我在前文提到的「軟性」思想,其作品一般沒有直接的市場。沒有市場顧客的獨裁判斷,民主投票的取捨就只能如攝影沙龍的了:墨守成規,作品講技術,論規格,久而久之免不了有點老土,有點俗氣,雖然有規有矩,創意卻談不上。也是久而久之,「脫龍」的困難隨之而來,要擺脫框框談何容易哉?在今天經濟學的後起之秀中,我們見不到有一個梵高,寧願餓死也不走墨守成規的俗不可耐的路。何況在不同「玩意」的相對天賦比較上,四十年來經濟學沒有出現過一個梵高。



相對上,我自己走經濟學的路當然也沒有梵高的天賦。但我出道時的學術作品,判斷的科斯、諾斯、阿爾欽、弗裡德曼等人是大獨裁者。他們的影響力比梵高的弟婦遠為有份量,讓我不需要為米折腰,不需要顧及評審員的俗氣品味,也不需要按時把文章交出去。這樣,沒有誰管得著的思想發揮,有創見的文章就寫出來了。



數文章、論學報的學術發展有三十多年了。以文章評審,計數量、論學報而打分的制度是攝影沙龍比賽的制度。有過之,因為學術職業是要靠校方出糧才有飯吃的。攝影「脫龍」既然那麼困難,學術發展走上了攝影沙龍的路,走了三十多年,不是非常頭痛的發展嗎?上文說過,在相對天賦的比較上,數十年來經濟學沒有出現過一個梵高。如今引進了數文章的評審制度,經濟學的梵高永遠不會出現。



民主投票在一方面有無可救藥的大缺失。那是讓多數淘汰少數。要是此法一般性地推行,人類早就滅亡了!別的不論,回顧學問發展的歷史,人類有創意的思想,今天被認為是重要的,在初時差不多一律被大多數人認為是錯了。我自己的佃農理論,一九六六年首次提出時,在坐的數十位聽眾一律認為是錯;一九六八年在獨裁下首次發表後,反對的無數。今天,該理論還是屹立不倒。如果沒有該理論的提出,跟著死不掉,合約經濟學不會盛行,而新制度經濟學不會有今天的熱鬧了。

漁人撒網:http://hi.baidu.com/sz_cheung/album/item/283c643caf0d101bb8998fd2.html
一葉輕舟:http://hi.baidu.com/sz_cheung/album/item/19e7993d473ec3cc3a87ced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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