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5, 2010

宏觀分析的失誤5:國民收入漠視伊甸園

宏觀分析的失誤(之五):國民收入漠視伊甸園





「國民收入賬目」(national income account)是宏觀經濟的第一課。公認是最沉悶的經濟學題材。當年同學之間沒有一個有興趣,可幸大家知道老師不會在這方面出試題。國民收入賬目是教政府怎樣統計幾種不同的國民總收入,國際貿易怎樣入賬,稅收及政府財政怎樣算,等等。悶得怕人,當年我無法集中五分鐘。



這裡要說的是比較有趣的有關話題。國民收入賬目用政府的統計方法,沒有多少經濟內容,如果我們以經濟學的概念來衡量這些統計數字,會發覺不少地方跟經濟理論是合不來的。不幸是「宏觀」以這些數字來論經濟。



(五)收入數字容易誤導



國民收入的統計是為了大概地衡量生活水平。一國之內,這些統計數字的變動誤導成分不高,但國與國之間的比較是另一回事了。



不久前(二○一○年八月)報導說,中國的總國民收入開始超越日本的,意思是說剛剛超過。這是以美元算。以實質總國民收入算,我認為早就超過,而且超過很多。中國的人口是日本的十倍,土地三十多倍,好用的土地約二十倍。以美元算,中國的總國民收入要超越日本十倍恐怕是很久的將來的事,但以實質算超越十倍不應該困難。日本的物價比中國高出很多,而日圓在國際上奇強,這樣與中國相比日本人的實質收入是高估了。中國與日本的實質收入差別要怎樣調校才對不是淺學問,是我要說的題外話了。



要說的是比較有趣的三點。其一,我認為日圓在國際上強勁是政治壓力使然,早期有外來的壓力,後期日本人出外投資者眾,保持日圓的強勢有助。國際上有些專家認為日圓持久地有強勢是因為技術上政府難以減弱。這不對。日本的經濟不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的。二○○一年在舊金山跟弗裡德曼談到日本,他關心,說那裡的貨幣供應量推不上去,日圓過於強勁,是以為難。我認為一隻弱幣要增強可能不容易,但強幣要轉弱則易如反掌。大手增加貨幣的供應量,導致可以接受的百分之五左右的通脹率,日圓的國際匯率會應此增而下跌,何難之有哉?弗老當時指出日本的國會不通過可以大手增加貨幣供應量的方法。最近(二○一○年九月)日本說要用直接干預的手法來壓制日圓的強勢,是一種政治言論。一個國家的國際幣值弱,要加強可能要推行外匯管制,或要有足夠的外匯儲備購回自己的貨幣。但貨幣在國際上有強勢是另一回事,要調校轉弱是容易的。一隻貨幣的弱勢與強勢的調校困難是不對稱的。



第二點。國際上的言論,老是喜歡把國與國之間的國民收入相比。不是以實質收入算。通常以美元算。這種比較源自經濟學上的Purchasing Power Parity Theory(中譯「購買力平價說」)。此說也,指同樣的幣值,在不同國家其購買力會相同。這裡牽涉到的一方面是深學問,說來話長,這裡不說;另一方面是淺學問,只幾句就說完了。說淺的吧。淺的有兩個看法,讀者選哪一個都「對」!第一個看法,是阿爾欽提出的:「購買力平價說」是套套邏輯,永遠對,因為不可能錯。這是說,無論國與國之間有沒有匯率管制,或關稅各各不同,或有多種貿易約束——在這些及其他侷限下,物價不同只不過是反映著侷限不同,非不「平」也。扣除這些侷限物價會相同,加進侷限,物價因而不同,不能說parity不保,所以購買力平價說是套套邏輯,非理論也。阿師之見當然對。好比你走進內地的機場喝一杯咖啡,其價比機場外高五倍,侷限不同,價因而有別,你可以不喝,何不平之有哉?另一個看法是以一隻貨幣算物價,漠視侷限,國際相比,同價但實質的享用不同,或享用相同但物價不同,所以不平也。這看法當然也對。怎樣也不對的是Purchasing Power Parity Theory,因為根本不是「理論」,也沒有說明是哪個看法,屬無家可歸之類。蒙代爾的弟子(R. Dornbush)曾經大書特書,薩繆爾森大讚特贊。不知是套套邏輯而試行以之解釋世事是令人尷尬的。



第三點也有趣。為寫此文,我掛個電話給一位對日本樓房市價有認識的朋友,得到的二○一○年中期的數據是:日本城市與中國城市的樓房市價,以美元算,大致相同,奇怪地近於完全一樣。不是歷來一樣,而是二○一○年報導的、中國的總國民收入與日本的打平之際,大家的樓房之價一樣。是以每平方面積算價的。我們知道在這時期中國的高樓大廈林立,多得驚人,而中國的土地面積比日本的大很多。這樣,以房地產的總值算財富,中國比日本高出很多是沒有疑問的,雖然高出多少倍我手頭上沒有數據——若有數據,為這倍數作大約的估計不困難。房地產的財富中國比日本高出那麼多,總國民收入怎會是剛好打平的?



房地產的市值是任何國家的財富的一個重要部分,而對日本與中國來說無疑是最重要的一部分。財富是收入以利率折現所得,而收入是將來的收入,無可避免地牽涉到大家看不到的預期。無從觀察的預期是經濟分析的大麻煩,我們只能從看得到的侷限轉變衡量。二○一○年,中國內地的住宅租金的每年回報率只約樓房之價的百分之二,非住宅約百分之五,皆低於百分之六以上的銀行借貸利率。這顯示著中國的預期收入或通脹或二者的合併會上升。這預期上升,加上經濟穩定,外資湧進中國不難理解,可能是內地樓價政府總是打不死的一個原因。



當然,樓房之價可以暴升暴跌。這些大幅的波動可能起自牛群直覺的亂闖,也可能起自財富累積的倉庫選擇有轉移。願賭服輸,歷史的經驗說這二者對經濟為害不大,主要是市場把財富再分配一下。然而,這暴升暴跌也可能起自政府的政策失誤,或像二○○八年美國發生的不幸,金融市場的合約隱瞞著一個大騙局。源自這後二者的樓房之價暴跌對經濟會是為害不小的。



轉看美國吧。二○○三年美國的樓房市價高出中國的不止一倍,但二○一○年可能不及中國的一半。從樓房之價看財富,中國與美國之間的比對出現了大變動。然而,作這種比較,美國與日本的侷限在兩方面很不相同。其一是美國的房地產不是他們最主要的財富。美國的主要財富是知識與科技資產的所值。論科技知識日本也了不起,中國還是遠遠地落後了。這裡我要指出的,是美國的房地產之價大幅下降,代表著的財富下降是上述的不幸的那一類,對他們的國民收入增長有不容易解決的麻煩。然而,從富裕的比較上,因為美國的知識財富了不起,他們在國際上的優勢還會持續。



第二方面,美國不僅地大物博,人口不及中國的四分之一,以地大而言他們的居住環境可能冠於地球。這樣,無論他們的樓房之價怎樣下跌,在人均的樓房實質享用上,日本與中國是永遠不及美國的。從國際的局面看,樓房的享用收入一般是在總收入享用的四分之一以上。這樣衡量,以人均的實質收入算,中國要超越美國是遙遙無期了。



「宏觀」的國際經濟比較難以衡量。就是假設美國的地價下降到零,含意著樓房之價再下跌,但那重要的人均樓房享用依舊,實質上遠超日本及中國的。問題是國民的財富下降了,那裡的市民採用防守策略,對經濟的增長不利。



當二○○八年雷曼兄弟事發,金融危機震撼地球,我立刻說美國的資源依舊——房地產與知識資產皆依舊——還是人傑地靈也。單以資源論前景,這前景沒有變。問題是資源的所值是通過市場來釐定的。金融市場出現了問題,是人為之禍,原則上可用人為的方法修正,收復失地指日可待。傳統上這種修正屬宏觀的範疇,但我們看不到這門學問作出了什麼貢獻。是宏觀經濟學的大考,打個零分的教授恐怕不少吧。



最後讓我轉到《聖經》說的伊甸園的例子。那裡除了禁果不能吃,其他應有盡有,享之無盡。伊甸園之內沒有財富,也沒有缺乏,因而沒有價,國民收入談不上。亞當與夏娃享受著的全部是消費者盈餘(consumer's surplus)。我們在上文提到的實質收入是價格調整後的收入,在伊甸園不存在,但說到實質享用消費者盈餘要算進去。原則上這盈餘是可以量度的,但國民收入一般沒有算進。



回頭看上文提到的美國房地產的例子,跟中國相比遠為容易接近一個伊甸園。假設他們的地價下降至零,他們的人均樓房享用依舊,雖然他們的財富及國民收入下降了,但因為樓價也下降,消費者盈餘的上升足以抵消有餘。如果我們不管這些下降會帶來的其他不幸,國民的生計沒有下降。另一方面,純從房地產看,因為消費者盈餘沒有算進,加上需求彈性係數的考慮,一個國家的財富與國民收入上升可能代表著人民的生活水平下降。



地球上不同的國家,某程度上各有各的准伊甸園。以我為例,中國的古文化享之不盡,除了自己的時間其價近於零。曾經提及,購買及移植成長了的桂花樹,中國之價只約美國的五十分之一。這些是消費者盈餘很高的享受。國國不同,但每國家都有自己的多個准伊甸園。另一方面,消費者盈餘這回事,不同地方的變化可以很大。這些變化,國民收入或國家財富一般沒有算進去。從經濟科學衡量,人與人之間的財富相比沒有多大意思,何況國與國之間。國民收入的相比也如是。可以考慮及有點用場的是財富或國民收入的轉變,但要基於某些其他情況不變,也要考慮彈性係數的左右。



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伊甸園。好比今天早上我研究古文物,下午寫書法,晚上做文章——全部自得其樂,而此樂也,皆消費者盈餘。算是富有嗎?世俗說不算。但上蒼有知,如果我的多項玩意本領可以轉讓——不是賣書法,而是寫書法的本領可以賣出去——排隊輪購的人不少吧。伊甸園的放棄是多賺錢的代價,要多賺錢,是說這代價在邊際上下降了。人浮於事的現象增加是需求定律決定的。



(宏觀失誤之五,未完待續。本來打算這是最後一篇,寫兩節,但一節太長,要分兩篇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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