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科學與藝術評審
批評經濟學的學報評審制度,我是方家,資格足夠。藝術有點認識,其評審帶來的效果也可說說。自然科學我是門外漢,只能靠猜測略說了。
對自然科學的學報文章的認識,我只從自己的兒子及外甥的傾談中略知一二。他倆學生物。兒子攻生物及醫學,習醫花了他大部分時間,到今天只發表過一篇研究文章。兒子今後會走大部分時間研究小部分時間行醫的路。為了爭取一個專業行醫的資歷,走進牛角尖去,他多花了十年。是否值得有個大問號。但兒子說,如果沒有這行醫資歷,今天不容易找到工作。醫生拿著的是鐵飯碗,治好病人有滿足感,但工作是太辛苦了。
我的外甥專於生物細胞研究,是純自然科學的研究者。他的名字是S. Y. Chiu,有建樹,我認為他有機會獲諾貝爾醫學獎。他有幾篇文章殺出重圍,其中一篇啟發了一種特效藥,診治多發性硬化症。
兒子與外甥的大學教育皆由我帶起。我問,他們必坦然相告,可惜我聽不懂,所以很少問。從他們那裡我知道,生物研究早就進入了一個新時代。今天的生物研究,沒有資金協助不可能做,而通常需要一組人連手。同一題材往往有多組人,分佈於不同的院校。生物研究於是成為一種積木遊戲,獲得一項重要發現時哪一位或哪幾位是主要的貢獻者往往有爭議。外甥告訴我,有那麼多人參與研究一些類同的項目,先進的儀器多,計算機的速度驚人,然而,論及偉大的發現與理論的闡釋,今天似乎比不上六七十年前的一些大師,獨坐斗室,獨自研究思考。是的,自從DNA的結構被發現後,生物研究複雜無比,分工合作變得時尚了。
經濟學不是這回事。我平生沒有跟他人合作過一篇文章。不覺得有這樣的需要,認為獨自遐思會有較佳的效果。經濟學聯名發表文章的普及起自七十年代後期。我認為這是為米折腰需要數文章數量的結果,因為一篇二人聯名通常每人算多過半篇,有些大學各自算一篇。
自然科學與經濟學有另一個大分別,那是前者的數據數據是從人造的實驗室獲取,可以重複實驗而確實,雖然出術行騙的行為偶有所聞,大致上行內的人知道是些什麼。經濟學呢?通常靠某些機構出版的數據,是否可靠有疑問,而用這些數據的人往往不清楚這些數據用什麼方法蒐集,或代表著什麼。因此,只看數據而不知細節,更不知環繞著這些數據的真實世界的有關情況,解釋這些數據是危險的事。上世紀六十年代起經濟學的後起之秀喜歡把數據數據放進計算機,用回歸統計算出一些「因果」關係,就算是作瞭解釋。弗裡德曼早就痛下批評:把廢物放進計算機,算出來的當然也是廢物。
我曾經中過數據誤導之計,所以一九六九年起喜歡在街頭巷尾跑,不肯定地掌握真實世界的現象及其他有關的行為,我不會貿然推出理論假說作解釋。我說過,最愚蠢的學者,是那些試圖解釋從來沒有發生的事。這方面,蠢斗蠢,經濟學者把搞自然科學的輕易地殺下馬來。
因為上述種種,我認為自然科學的學報評審,對學術發展的禍害遠比經濟學的學報評審為低。事實上,我的兒子及外甥皆認為,以生物學而言,做好了一項實驗研究,有成果,會不會有學報收容通常是投稿前就知道,問題是考慮哪種發現的文稿要投到哪家學報去。有疑問或要周遊列刊的是那些成果無足輕重或問號還是太多的文章。
我可以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來示範自然科學與經濟科學的無可避免的評審區別。大約七十年前,DNA的結構還沒有發現,生物學家一致同意有此物,而發現後只幾天專家們都同意是對的。經濟學沒有這種事前及後皆沒有爭議的話題,就是到今天何謂「失業」何謂「通脹」也沒有一致的看法。是悲劇,有四個原因。其一是經濟學者對真實世界的現象很少作深入的調查。其二是他們喜歡把無從觀察的——例如意圖、博弈之類——作為「事實」處理。其三是他們好於把自己的價值觀——什麼好什麼不好——混進他們的分析內。其四是在分析中他們往往不能擺脫自己的利益。有著這些不幸,指定為米折腰要數文章,論學報,悲劇加悲是不難明白的吧。
轉到藝術方面,我認為最客觀、可靠的評審是市場,雖然偉大如梵高,在生時只賣過一幅畫。但今天梵高的畫價雄視天下,畢竟是反映著市場的評審是判對了。經濟學的文章從來沒有藝術作品那種市場,只有歷史或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才是可靠的裁判。
藝術的評審或評判制,市場之外的人為安排是有的,通常效果不妥。最近看到內地某拍賣行的一本畫作目錄,是藝術院的學生畫作,由該拍賣行主理挑選。算是評審了。翻開細看,認為該行的藝術專家品味塵下,或賣弄新潮。會有什麼害處呢?為禍應該不大,因為最終的裁判是舉手出錢的顧客。有些顧客無疑會被拍賣行的品味誤導,中了計,但長此下去,經得起市場的蹂躪才是贏家。歷史上有不少譁眾取寵的藝術家能在某段時期獲得市場的甜頭,但不是好藝術而能持久地被市場看中的例子不多。話雖如此,藝術歷史說市場可以誤導幾十年,使浪得虛名之輩能在自己的生命中得享甜頭。
藝術的正規評審有不良效果不少人知道。主要因為評審員通常有好幾個,參賽的人務求滿足一組人的品味,選走平穩路線及重視技術及美觀才能增加勝算。鋼琴比賽是例子:如果演出者著重於自己的品味風格來表達,勝算不高。專家朋友的觀點是:鋼琴比賽獲獎會增加被邀請演出的機會,但如果不比賽也常獲邀請演出,那就最好不參賽了。
轉談攝影藝術,國際的攝影沙龍比賽我認識。這種比賽不僅有幾個裁判,參與的君子通常每年參加幾十個沙龍,要顧及很多評審員及不同國家的品味。一九五七年我嘗試過攝影沙龍。幾年前再嘗試,要體會一下沙龍評判的品味。得到的結果,是雖然我有兩幀作品獲幾項金牌,但自己喜歡的沒有一幀成績好。這是沙龍攝影作品受到藝術家們鄙視的原因。沙龍作品重視技術,重視美觀,也重視巧合難求,但品味俗套,感情表達欠奉。
這就帶來一個有趣的觀察。我自己喜歡的攝影作品通常是藝術家朋友也喜歡的。這些作品沙龍比賽成績差,但奇怪地,有市場的需求。換言之,藝術市場不喜歡沙龍成績好的作品。我的解釋,是滿足市場只是滿足市場中很小的一撮有獨特品味的人,而沙龍成績好則要滿足多方面的不同裁判,品味有共通之處的。換言之,個人的品味或情感表達不容易通過廣泛的評審。
繪畫藝術的評審裁判的效果也類同。在歐洲,尤其是十九世紀的英國及法國,那所謂學院派的畫作也有經過評審挑選後的沙龍展出,後來被認為是頂級高人的梵高、塞尚、高庚等人永遠名落孫山。當年在歐洲繪畫沙龍意氣風發的畫家,今天的藝術歷史書籍找不到他們的名字。
回頭說經濟學文章,其評審挑選彷彿是在上文提到的自然科學評審與藝術作品評審之間,而災難起於要數文章換飯吃。這災難之前我曾經認識一位(今已故)朋友,是大名家,智力超凡,學問了得,寫的經濟文章凡投必中,發表於學報數百,但歷史無情,今天少人提及他的作品。不容易知道缺少了些什麼,可能是少了一點火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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