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17, 1985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香港與中國之間歷來的關係,是少有的傳奇故事。但可能因為香港是彈丸之地,既無可戰之兵,亦沒有在國際上有半席之位的政客,歷史學者總認為香港不值一提。外國的小說作者倒是不肯放過香港的。但小說歸小說,奇的不傳,不奇的卻傳得奇哉怪也。


香港的神話

甲午(鴉片)戰爭前後史實的資料,在美國某些圖書館內是極詳盡的。在大學唸書時,我曾經花過三個月,用這些資料寫文章。一般人都不知道,鴉片戰爭是因為英國政府取消東印度公司的專利權而起的,與鴉片無關。這件事,東印度公司的年譜及怡和公司兩位始創人之一的JamesMatheson給英國政府的信,解釋得很清楚。林則徐若不燒鴉片,那場仗也是一樣會打的——這並不是說英國是做對了。廣州幾間「公行」壟斷了中國的外貿,而多個英商只能與一間公行貿易,英國的商人就紛紛建議政府用武力強迫中國開放。鴉片呢?在南京條約後,鴉片進口暢通無阻,競爭激烈,利潤就直線下降。到了國民黨時期,中國的官商知道不管制入口無利可圖,鴉片於是又再被「嚴禁」。

中國在第一次(南京條約)開放後,外商搶先與中國貿易而弄到焦頭爛額,跟最近幾年來的第二次開放後,外商與中國貿易的經驗,有很多相似之處。要寫一本有趣味的書的人,不妨考慮去翻閱舊載,以生動的文字敘述第一及第二次開放後的無知而樂觀的外商的故事。除此以外,香港在戰前的發展史是不容易寫的。這是因為在淪陷期間,日軍將絕大部分的檔案毀滅了。

自光復後,香港就進入了另一個傳奇時代。幾十年來,大量難民的湧至及迅速的經濟增長,是經濟學界內有名的以資源短缺而有大成的例子。但香港的發展有很多地方是被人誤解的。例如許家屯不久前在國內的一次講話中,認為香港在五、六十年代的經濟水平跟大陸差不多;香港的迅速增長是七十年代的事。這觀點是不對的。在解放前香港與廣州相若,但自五十年代初期起,香港的經濟增長就遠勝中國。國內的人很喜歡以高樓大廈作為經濟增長的「指標」——許社長可能是被大廈的多少誤導了。他可能不知道除了一兩間建築物(如舊的上海銀行),香港政府是到了一九五五年後才准許興建五層以上的樓宇,而在一九六二年所改的建築法例又犯了大錯,使不少大廈建了一半就停止下來。雖然我找不到許社長那次講話的全文,我認為他言下之意是對的:假若中國能將制度現代化,其經濟增長率會很驚人。

舉另一個例。多年以來,我們聽過不少關於香港因為各種「特殊情況」而有驚人經濟發展的神話。年多前,中國的經濟學者錢俊瑞到香港視察後,也就將這些「特殊情況」重述了(見《賣桔者言》內的《評錢俊瑞的香港觀點》)。但畢竟這些神話近十年來是越來越少聽到了。這不是因為香港的情況不「特殊」,而是因為這些情況的轉變,比起其它地方類似或不同的經驗,人們都體會到香港的發達是不可以「特殊情況」來解釋的。這不是基於什麼理論,而是事實的矛盾不可能持久。


是誰影響誰了?

自鄧小平復出後,香港與中國之間的傳奇故事更是說之不盡。在一方面,中國要搞統一,引起了九七問題。因為中、港的制度截然不同,將來演變得怎麼樣,學者們是不會放過的。在另一方面,中國開放後香港能對她所作出的影響,也是引人入勝的。今天大字標題的「一國二制」,九七之後,會不會變成一國一制呢?香港的人口只有中國的二百分之一,土地千分之一,但財富卻達六分之一。將來被影響了的究竟是哪一邊?

在兩三年前,一般人認為香港對中國的主要貢獻,是替後者賺取外匯。在當時,估計中國經香港而得的外匯數量是一個熱門話題。但這個老生常談的觀點,是越來越少有被提及了。這顯示大家都體會到香港與中國之間的經濟關係是多方面的。外匯是次要的。假若中國還是閉關自守,堅持共產政制,外匯再多對她的經濟也推動不了。但假若中國推行經濟開放,改革制度,重視市場,那麼她就要走任何開放經濟所走的路:依賴他人而專業增產。說得好聽一點,就是要經市場而與外人合作。「合作」與「依賴」是同一回事。香港的發達,就是制度促長了依賴他人而圖利的機會。

香港是世界上唯一的中英文並重的大城市,且剛好在中國的隔鄰。中國要找外貿的中間人,要引進科技及外資,要招用人才,香港都擔任重要的角色。昔日重視外匯的觀點日漸式微,反映著中國的經濟開放。又因為中國對外間封閉了幾十年,對市場也封閉了幾十年,一旦推行經濟開放,在開始總會有一段長時間是要多「依賴」外人的。因為地利人和之便,香港能作出比其它地方有更大的協助是很自然的。但在中國改革制度的過程中,香港在訊息上所能作出的影響力,可能比貿易合作更重要。

遠在五年前,我就認為若中國能堅持門戶開放,外間的訊息就會使她難以維護共產政制。香港是最重要的示範單位。這個被佛利民認為是世界上市場最自由的城市,被一般經濟學者認為是經濟成功的突出例子,與中國不僅是近,而且是親。十居其九的香港人都有親戚在國內。近幾年來,單是新春時節,就有數十萬港人回國省親,錦衣日行!

親朋戚友的聯繫,可能是傳達可靠訊息的方法中費用最小的。在文革期間,中國的執政者要用多種的恐嚇手段來加強竹幕的封閉——我們都記得十年前跟國內交流的書信是怎樣寫的。在今天,雖然還有不少人因為以往的經驗而不敢直言,作繭自縛,但中國對外間訊息的開放是確實的。這訊息之門開得很大,轉眼之間,已是六、七年了。要將大門關閉既不容易,就算能辦到,也絕不能洗卻這幾年間國內的人對香港的所見所聞。我以為中國對外的訊息大門是不會再被封閉的了。


不是制度是什麼?

從來沒有一個共產國家能像中國那樣將訊息的大門開放,也從來沒有一個地方能像香港對中國那樣有說服力。這不僅是因為「親」、「近」的緣故,不僅是因為香港也有人滿之患,而更因為過半的香港人是從大陸出來的。將香港與中國相比無可避免。三年前,有四位知名的經濟學者訪中國後路經香港。我問他們:「怎麼樣?」大家相對無言,過了良久,他們不約而同地輕歎:「不是制度是什麼?」因為制度不同而引起的區別,可不是只有經濟學者才能體會到的。一個「世界級」的經濟學者到國內講學,可能比不上一個在幾年前偷渡來港的散工回鄉省親來得有說服力!

近兩年來,中國著實是發了香港熱。研究香港經濟的組織如雨後春筍;到香港視察的大陸人比比皆是(讀者不妨在星期天的下午到山頂看看)。香港兩間大學要招呼的國內團體,差不多是無日無之。因為工作關係,我自己也接待過不少。在跟這些新朋友閒談中,我發覺他們對香港的經濟衷心佩服——香港哪樣工商業是世界第一,哪樣是第二、第三,他們比我還清楚!(正如美國遊客比我清楚虎豹別墅是怎樣的。)更重要的,是他們顯然開始知道生活水平的不同,主要原因是經濟制度不同。

當然,關於香港制度的訊息,國內人所知的不一定準確——香港本身的居民也大都是一知半解。另一方面,一個知識落後的民族,從早到晚仍然被政府大事宣傳社會主義的優越,可靠訊息的蔓延就需要長久的時間了。但理論歸理論,理想歸理想;活生生的事實所給人的印象是驅之不去的。關於中國訊息不足的困擾,我實在想不到有哪一種辦法能比香港更有說服力。假若香港的示範對中國起不了重要的訊息作用,其它辦法就不用談了。

我一向認為中國在制度改革的路途上只有兩個障礙。第一個障礙是既得益的幹部不會輕易地放棄他們的特權;第二是缺乏不同制度的訊息。在後者的問題上,因為香港的存在,我們是有理由樂觀的。我常說,共產制度從來沒有跟真理開過戰;假若這二者能有一次面對面的較量,我要賭的錢是放在真理那一邊的。對中國,香港閃著一點真理的火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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