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13, 1988

再談稿費

大約兩年前,我在信報發表了《稿費之謎》,指出香港的報章雜誌的稿費低得離譜,使一些頗具才華的作家難以靠筆桿餬口。該文發表後,反響奇佳。不過,自己對多種不同市場研究了幾十年,對於這個幾乎是「有市無價」的文章市場竟然作不出較有份量旳解釋,未免耿耿於懷。據一般的報道,近一兩年來香港的稿酬是提升了,但職業作者之中有些還未有資格只拿著身份證到銀行去借幾千塊錢。辱之為甚,其可「更」乎?

近幾個月來,不僅香港的刊物增加了,而台灣方面「解禁」後也同樣增加了文章的需求。有不少寫作的人對「稿費之謎」又再產生興趣,希望我能為此再多寫一篇。我對香港的文章市場是大感興趣的(凡是難以解釋的市場現象,我都有興趣),既然自己解釋不了,只好妄加推論,若能引起一些識者提供一點寶貴的意見,也是好的。


先從一些事實說起

雖然香港的文章市場令人難以明白,但有關這市場的一些事實,卻很明顯,而又易為眾所認同的。茲舉出十種事實如下:

(一)有一些香港的作者——例如金庸、林行止、倪匡等——是靠筆桿而獲得甚為可觀之收入的。但這些人不過一掌之數。例外不談,照常理而論,下過深入調查研究的文章,稿酬應該較高。但一般而言,在香港,以較大的投資來寫文章,稿費的增加得不償失。

(二)每月能獲稿酬三萬港元左右的作者,也有幾個,但他們每天的文字產量大得驚人!這些作者是近乎天才了,但因為無可避免地粗製濫造,文章的質量就大打折扣。雖然我們不能肯定這些天才,假如每天只寫幾百字,就必然產出上好文章,但市場不鼓勵「慢寫」,卻是事實。

(三)可以單靠寫作維生的——月入一、二萬港元的——大約有三數十人。這些人每天要寫三、四個專欄,也算是准天才了。他們的「缺點」是:下筆還不夠快!

(四)有很多作者——人數在一、二百之間——不是單靠稿費維生的。他們當中有才華令人佩服的,若在美國或日本,同樣才華,大可以寫作為專業而得到可觀的收入。但在香港,他們就不敢冒險而為了。

(五)有一些作者,是沒有稿酬也樂於過一下發表文章的癮。因此,象徵式的稿費——每千字幾十元——有的是。文章多非上品,但也不一定是低劣的。也難怪一位報章老闆對一般低稿費的解釋是:即使稿酬低,供應稿件的仍大不乏人。

(六)很多作者——可能十之七、八——認為刊物的讀者是多是少,關係重大。讀者多的刊物,他們願意「減價」,而讀者少的就要大講稿費了。所以未「成名」又未暢銷的刊物,要奇兵突出,在香港不容易。

(七)香港的學院,對教師升級時的文章衡量準則,多計量而少計質。在《九十年代》、《信報月刊》、《明報月刊》等刊物發表的文章,也大可以計在學術發表之內。我不敢低估這些刊物的價值,但在歐美,發表於大眾刊物上的文章,因為不夠「專」,大學的教師一般都不敢把這種文章放進自己的資歷表內的。香港學者在大眾刊物上發表文章的比重,遠超我所知的其它地方。雖然這些「講師」作品不一定有市場價值,但由於講師可以藉此而向大學交代,他們對稿酬就往往不斤斤計較了。

(八)以一個城市而論,香港的報章及雜誌之多,應該是世界之冠!另一方面,能獲利豐厚的中文刊物,在香港不多見。賺錢的可以賺很多,而虧本的也虧得驚人,以至有兩極分化的現象。但因為有大錢可賺的例子,前仆後繼的報章雜誌數量,也是超人一等。

(九)香港人的生活永平,是近於先進國家的了。閱讀刊物的主要費用,不是刊物的價格而是閱讀時間的機會成本。香港人的時間越來越寶貴,所以閱讀的費用越來越高。高的閱讀費用——尤其是專業人士的——當然認為要有高水平的刊物才值得閱讀。

(十)香港的中文刊物的水平,比起日本、歐美及甚至台灣的刊物,相去頗遠。這不是有意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是香港刊物的稿酬或記者的薪酬成本低。不多作調查研究而又要每小時寫一千字以上的文章,就是蘇東坡復生也無可奈可。事實上,考慮到文字成本之低,香港有幾份中文刊物算是好得出奇了。


低稿酬的經濟理論

以上提出的十種事實,大致上是對的吧。對低稿酬這個現象作解釋,一個重要衡量的準則,是有關的現象不能與理論的解釋在邏輯上有矛盾或衝突。在科學方法論上,除了要解釋或推測現象的發生,理論的另一個重要功能,是將有關而不同的事實安排各適其適,既沒有衝突,也沒有插不進去的與之有關的事實。那是說,理論好比一個特別鏡頭看世界,看得矛盾百出,就要換鏡頭了;一個把事實看得並無衝突的鏡頭,不一定是對的理論,但卻是有用的理論中的一個必有的特色。

對百思不得其解的現象,一個處理的辦法是,先將幾個或多個有關的事實羅列,然後試以砌畫塊的辦法將它們砌成一張可以被接受的全圖。這並非以事實來解釋事實,而是以事實協助理論的啟發。用上述的比喻來說就是:把事實羅列了,然後通過特定的鏡頭將事實安排,是個探索理論的法門。

以低稿費的現象為例,一個理論解釋,是香港的讀者根本沒有高成本文章的需求。這也是那所謂「香港沒有文化」的觀點了。但香港的專業人士眾多,閱讀時間寶貴,而香港多量刊物的總成本並不後人。另一方面,在香港,求知若渴的人多的是!不管「文化」是何方神聖,香港為什麼沒有較高成本的文字呢?

或者說,香港既然有學院講師以及要過一下發表癮的人,可以不論稿費,所以稿費就低下了。這也是「同樣低稿費,但供應文章的大不乏人」的觀點。不過,不計較稿酬是一回事,出版者競爭取稿卻是另一回事。稿費(或任何價格)不是由「斤斤計較」來決定的。文章不值錢,斤斤計較毫無用處;作者被競爭需求,可觀的稿酬是用不著作者開口的。「你不寫有人寫」的觀點,是在「量」與「質」上有了混淆。香港作者雖多,但因為稿酬低,大有心思而又可讀性高的文章並不多見。

又或者說,香港作者的文字水平低,要寫好文章也寫不出來。香港學生的文字水平大有問題是事實,但大有才華的作家卻也不少。能在一小時內寫二千字以上的大有人在,而寫「怪論」的人又何嘗不是准天才了。香港顯然不是沒有作者寫得出好文章,但很多可以寫得好文章的作者,卻因為稿酬低下而被迫以「行貨」交差,或索性不寫。

如此這般的理論或假說,我可以一下子再舉十個八個,但要與事實沒有矛盾的就不容易了;這是兩年前我寫《稿費之謎》的原因。思前想後,我認為與事實沒有衝突的,是一個比較大膽的假說。那就是,香港從來沒有一個中文出版商,曾經重下成本與市場賭一手,搞一份高水平而又可讀性高的刊物。這不是說沒有人在出版上下過大注,而是沒有人下大注向高水平那方面進軍。這也是說,搞出版的人低估了香港人的時間價值及他們對知識的需求。

且讓我用幾個外地的例子來說明我指的是什麼刊物。有一份大有名望的美國雜誌(一下子記不起名字,可能是《商業週刊》),在香港長駐一外籍記者——每年費用應是港幣數十萬元了。這位記者有一次找我,作兩小時的訪問,後來該雜誌有兩句提及我,該記者就高興萬分,把這「兩句」帶來給我看。我問她在香港工作,不斷寫稿,每年刊登出來的有多少。她說不過是她寫的十分之一,但也覺得很稱職了。

美國《財富》雜誌的一位編輯告訴我,他們很多時分五組人,搜羅資料作五個不同的封面專題,但能被採用的只是其中一個!台灣的《天下雜誌》,一個記者的月薪萬多港元,但只貢獻二、三千字。日本有三份暢銷的經濟雜誌,每期的文字成本起碼在港幣二百萬元以上。在歐美的很多刊物,僱用文字編輯,將作者的文章大事修改,與作者反覆切磋,務求通暢可讀。諸如此類的例子,在香港的中文刊物中我們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

當然,香港的文章市場不及外地的那樣廣大,但外地有不少銷量很少的刊物,其文字成本也遠超香港大名鼎鼎的中文刊物的。另一方面,香港英語的《遠東經濟評論》,在香港只發行九千本(在遠東一帶二萬多本),按字數計算,其文字成本卻高過任何中文刊物十多倍。但《遠東》的盈利卻比任何中文雜誌高得多。

以香港中文刊物沒有嘗試過用高出現在成本好幾倍的文字跟市場賭一手作假說,來解釋香港的低稿費現象,是指市場的判斷有錯誤的經濟理論了。這樣的理論由一個專於價格原理及極力主張自由市場的人提出來,可算膽大包天,難以置信。但在短期內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這一個「沒有出版商敢嘗試」的假說,與我所羅列的十個事實,半點衝突也沒有。

這就引起一個有挑戰性的問題:要將這個假說付諸考證,最可靠的辦法就是在香港試辦高水平文字成本的中文刊物。要是這種刊物虧本而倒閉(一份刊物倒閉不足以為證,可能經營不得其法,但好幾份也倒閉就無話可說了),那麼這個假說就是錯了的。但如果一份高成本的中文刊物賺了錢(賺少錢還不足以為證,要賺得大有可觀才足夠),這假說就有點份量。

理論是,高文字成本的刊物之所以能賺錢,是因為專業人士的時間寶貴,若能爭取到這些讀者,廣告商就會跟著重視——外地的經驗是支持這觀點的。在競爭下,很多其它刊物就站不住腳。刊物的數量會減少,但有份量而又可讀的刊物會增加。作者稿酬的高下也會比現在有較大的差別。這樣,上佳的作者或記者,可以每天寫三幾百字而安居樂業了。

有誰敢在香港的中文刊物市場上下賭注?虧本可不能怨我!


二○○三年後記

此文發表時,香港的出版商有以重資搞刊物的趨勢,而過了不久,稿費也開始明顯地上升了。以重資搞刊物有成功的例子,但多有破產的。成功顯然需要很大的資金。這幾年來國內的稿費急升。那裡的市場很大,文章有價,靠筆桿為生計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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