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大同
按: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七日,此文宣讀於深圳舉行的「中國十年經濟改革的回顧與展望」國際研討會上。
中國經濟改革十年的回顧,比中國近代歷史上的任何「十年回顧」有意義;又因為這經改大有瞄頭,「回顧」是賞心樂事也。在大學唸書時,我的一位教授——艾智仁(Armen A.Alchian)——曾經說過一句對我影響很深的話:「成功只能以效果,而不是以意圖,來衡量的。」同樣,中國的經改也只能以效果,而不是以口號或什麼龐然大計,來衡量。從這一個實事求是的角度看,我們今天所回顧的十年,其成績一日千里。
中國文化中的優良傳統,不容許我對中國這十年的進度作更多的讚賞。另一方面,對中國在經改上所遇到的困難,對那些說不通的政策,特權分子要維護權益的困擾,以及中國會走上印度之路之可能性,我已經寫過好些篇文章加以評論。今天在這個有意義的聚會中,中國的傳統也不容許我不識時務地對中國的經改痛下批評。
贊也難時批也不易,那我應該說什麼話好呢?我前思後想,就決定在中國人的經濟思想的轉變上作一點分析。我想,這個選擇是最適合不過了。思想是抽像之物,雖然對經改有決定性的作用,但與事實有了距離,稱讚與批評都無傷大雅。在座諸君有不少是中國經改的智囊,可說群賢畢至。我是一個經濟學者,識英雄,重英雄,雖有不相識的,但早已神交。即使在思想上我要說的大家不同意,我們總會尊重「君子和而不同」這句話。
從思想開放說起
歷史學者都同意,知識或事實的經驗會改變人的思想,而思想的轉變會引起體制的改革。思想與行為相輔相成,而除非閉關自守,或政府大量地耗費資源來推行愚民政策,否則,人的思想是不容易壓制的。
事實及教條都可以誤導。昔日國民黨在大陸時期的胡作非為,會使很多人產生錯覺,以為那所謂「資本主義」一定就是那樣的。另一方面,沒有事實支持的教條主義,和空有熱情的口號,到頭來比不上一窮二白的現實更具說服力。
是的,十年來,中國人在思想上的開放與改進,在幅度上比經改的進度還要大。遠的不談,僅以十年前一般人認為是比較開放的孫冶方先生的經濟理論來說,在今天的中國經濟學者中,恐怕找不到幾個會不認為是過於教條化了。數星期前,我在上海的社會科學院作了大約十個小時的學術講座,所談的是最新的現代產權理論。在座的幾十人聽得很用心,而且他們提出的不少問題,都很深入。同一時間,佛利民(即弗裡德曼)在復旦大學演說,學生們提出的問題,精彩得把他嚇了一跳。其後佛利民在北京作演講,會上聽眾以紙張寫上問題,由我選擇給他回答。這些問題,比起佛氏後來在香港演說時人們提出而同樣由我選擇的問題,水平更高:北京那次選取意義較佳的問題作答,比香港那次的選取容易得多。
當然,我和佛利民在中國所遇到的聽眾,是中國的表表者,不能一般地下判斷。但十年前,提出那樣水平的問題是無法想像的。當然,在今天,我們在中國還聽到不少八股言論,老氣橫秋、大言不慚或觀點閉塞的仍然有的是。不過,思想頑固的人,世界上比比皆是,又豈獨中國為然?當然,我也明白,一些中國朋友,可能格於形勢,或職位所在,非說幾句八股不可。這也難怪,「文革」期間,一言可以傾家的恐怖,歷久猶新,我們不能過於苛求。不管我怎樣說,怎樣打折扣,中國人現在的思想開放是千真萬確的事。
事實有說服力,今天香港的所謂「資本主義」,並不怎樣可怕。從大陸到香港來做生意的朋友,知道賺錢不容易,要剝削工人,搾取「剩餘價值」,就更加難於上青天了。經濟學者很會開中國人的玩笑。亨利·喬治(三民主義的鼻祖)認定買地可以輕而易舉地發大財,但他自己卻沒有買,死時不名一文。馬克思發明了「剩餘價值」,但他自己卻沒有做生意,平生半點「剩餘」也沒有。
遠在七年前,我斷言只要鄧小平堅持門戶開放,外間——尤其是香港——的訊息就會對中國有莫大的影響力。話雖如此,我還認為中國人思想改進的速度,是超出我當時的估計的。
公有的現代化共識
幾年來,我用中文寫過近百篇關於中國體制改革的文章;可以說,中國的問題我是日想夜想地想了好幾年了。我不敢說我的文章對中國有什麼影響,但中國的經驗卻影響了我的思想。我是從反對公有而變為不反對的!我大力推舉私有產權的制度——這觀點沒有變,但現在我認為私產與公有是沒有衝突的。
我們都知道,中國的執政者要推行兩權(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這一點,在土地上,我從來沒有反對過。香港的「私家地」也是從政府租來的。兩年多前,我認為對於會貶值(折舊)的資產來說,兩權分離大有問題。但到了去年九月,我想起在美國向銀行借錢買汽車的例子,就改變了想法。汽車的所有權可以屬於銀行(或政府),但用車的車主卻是私人。我又想到:在歐洲的法律史上,所有權的產生是因羊群(可動產)被偷去而起;要物歸原主,所有權這個概念就被創造了。但在科學發達的今天,物歸原主是不需所有權來協助的。
在經濟學上,私有產權的定義包括使用權(嚴格地說,是決定如何使用——而不單是使用——的權利),收入享受權,以及自由轉讓權(亦即買賣權)。說起來,這是我在一九七○年所發表的一篇文章內所下的定義(這也說明經濟學上的產權理論是一個很新的學說)。但我從來沒有指定私產要有私人的所有權。我也曾作解釋,只要私產所需的三種權利存在,合股(或實行股份制)經營的公司,既是公有,也是私產。
不要誤會,以為我在搞文字遊戲。我是研究法律經濟的。撇開合股的「公有」不談,私產的擁有者有否私人的所有權,在法理上有不同的含義與闡釋,因而導致不同的法律。舉土地為例吧。香港的土地沒有私人所有權,故此政府在收回土地作建築公路的用途時,就無需用上美國的土地徵用(eminent domain)法律。二者各有所長,各有所短。在其它資產上,堅持所有權為國有,交易費用是比較大的。我認為中國不值得為了面子或政治上的需要,而使經濟的運作增加任何不必要的費用。但同時我也認為,只要政府不因擁有所有權而左管右管,這費用的增加是不足以為患的。
也不要以為我是出些什麼奇招怪著,把「社會主義」強下定義,將它的本質改為「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究竟是什麼,我實在不知道,而我也從來沒有聽到過什麼人——包括贊成社會主義的人——給我一個明確的定義。我不僅不知社會主義為何物,即使「資本主義」我也不知道。在經濟學上,「社會」是什麼很明確:凡是多過一個人的體制,是社會;「資本」是什麼也很明確:凡是可以導致生產收益的資產的市價,是資本。令人不明白所指的,是「主義」二字。「主義」不談也罷——在先進的國家,「主義」一辭往往是給人拿來說笑話的。但假若一定要談,我們不妨把它作為一個制度上的信念。那麼,認為私產是一個好的制度的信念,與認為以社會整體利益作為大前提是一個好的制度的信念,是不應該有衝突的。事實上,二百多年來西方經濟學的發展,主要的結論是私產制度與自由市場的運作,與社會整體的最佳利益是一致的。
很不幸,不少人認為國民黨在大陸時的制度,或印度、印度尼西亞等地的腐敗制度,是「資本主義」的典型,正如不少人也認為大鍋飯、鐵飯碗、政府免費供應福利,是「社會主義」的典型。這些是淺見。從私人利益的角度推廣社會的利益,或從社會利益的角度針對私人的利益,二者是可以匯合在一點上,沒有分歧。但這可能的匯合,是要基於一個有明確權利界定的制度上。可惜的是,產權經濟學的興起,只不過是二十多年來的事,而對產權理論沒有認識的人,本領再高也不可能將私人的出發點與社會利益的出發點,以權利界定的辦法使它們在途中匯合。不明白產權的重要,「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就糊里糊塗地被認為是各走極端了。
從一個圈子看大同
近幾年來,與中國朋友研討或閱讀大陸的言論,或最近聽到了趙紫陽的一席話,我都得到如下的結論。中國的新思想很一致:反對大鍋飯、反對鐵飯碗、反對模糊不清的權利界定。他們不反對的也很一致:不反對私營者自作決策,自負盈虧;不反對一個人自享勤勞所得;也不反對自由市場的競爭與運作——因而逐漸不反對資產買賣。那是說,私有產權這個名稱可能被反對,但這個權利制度的本質他們是不反對的。他們也不反對企業股份化;那是說,集體企業的私產化是可以接受的——雖然「私」字當頭,不大雅聽,有人反對,但這只不過是名稱上的顧慮罷了。
在實質上,我與中國的執政者的唯一不同觀點,是兩極分化的問題。但這個觀點上的不同,可能是一個誤解。印度因官商壟斷而產生的兩極分化,我反對;國民黨在大陸時由弱肉強食而引起的兩極分化,我也反對。然而,在權利有清楚的界定的情形下,因本領不同或際遇不同而引起的兩極分化,我是贊成的——若不容許這種分化,人怎會拚命干,怎會去冒風險作投資?話得說回來,權利有清楚界定的兩極分化,絕大部分人是在兩極之間。另一方面,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沒有一個有社會道德的經濟學者,會反對去救濟那些真的需要物質幫助的人。困難是,這些錢一經政府的手,就算不致泥牛入海,能落到極需要救濟的人的手中的,打一個大折扣是很普遍的事了。
經濟學上有一怪論,叫作「賀泰倫怪論」(Hotelling Paradox)。賀泰倫是一個經濟理論高手,在四十年代提出了如下一個奇怪的論點。在一條直而長的街道上,居民分佈平均,兩家賣食品的商店在這街道上競爭。從交通上便利顧客的角度看,這兩家商店所設的位置,本應一家是靠近街頭的四分之一,一家是靠近街尾的四分之一。但因為兩家要爭取顧客,他們都爭取向街道的中央移動過去,直至兩家商店匯合在街道的正中為止。這樣,顧客的交通費用便增加了。
最近佛利民到中國時,我陪著他十多天,不斷地討論上文所談及的制度問題。無論我們怎樣翻來覆去,怎樣給「資本主義」及「社會主義」下定義,在來來去去中,我們還是覺得:不管名稱是什麼,上佳的制度是會匯合在同一點上。我打趣說,這是賀泰倫怪論嗎?
七十六歲的佛氏,果然寶刀未老,說:「不同的制度不是排列在一條直線上,而是排列在一個圈子的在線。」高手之見,果然不凡。我們於是同意:「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各有多種,而二者各選其最佳的,是會匯合於圈子在線的同一點。佛氏離港返美後,我從這「圈子」開始,再往深一層次想下去,發覺這兩個「主義」還有另一點大同:最腐敗的「資本主義」與最腐敗的「社會主義」,也會匯合在圈子線的同一點上——不過是在圈子的另一端。如此類推,圈子在線餘下來的還有兩點是各走極端,我毫不猶豫地把大鍋飯的「社會主義」放在一端,把抽取重稅來擴大政府機構的「資本主義」放在另一端。於是,整個圈子都佈滿著大同、大異、小同、小異的制度了。
結論
在今日中國只爭朝夕的時刻,我們應該摒除成見,論大同,修小異。二百年來,中國差不多在我所說的制度圈子的任何一點上走過了:有關的經驗都使人難過!唯一沒有嘗試過的,是圈子的至善點。經驗可貴,但在回顧時,我們毋須妄自菲薄。中國十年來的經濟改革是朝著這至善點的方向,往前走去,能達到那點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既然可以大同,那我們就不必再有「主義」之爭。清楚的權利界定與自由的市場競爭,是千真萬確的最佳發展之道。既然中國的執政者不反對這兩大方向,那又何必管它是什麼「主義」,把經濟改革大膽而又實事求是地推行就是了。
一九八九年後記
中國經濟改革十年期間,我對其中改革發展的研究,已有八年日子了。能獲取這種可貴的經驗,是一個經濟學者難得的際遇。雖然在這八年中因工作所限,我不能全力以赴,但總覺得在中國的問題上我曾老老實實地下過功夫,於心無愧。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中國這次舉辦「十年回顧」的研討會很有意義,我寫了《「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大同》一文,並藉此來收筆,是挺有意思的吧。我說「收筆」,不是「封筆」。中國的前途問題我有機會還會寫,但不會這樣集中地下筆了。不少其它應寫的文章,該辦的事,我是應該多加顧及的。
研究中國經濟,香港是最理想的地點了。六年多來,我差不多每天都得到大陸各地的有關信息。我很感謝赴大陸經商的多位朋友所提供的數據。更感謝大陸朋友及政府機構的不斷幫忙。而我自己也盡可能到大陸各地跑,作一些親歷其境的體會,已不下百次了。可以說,我不容易相信我對中國經濟整體的認識會比任何人少。單是這一點,中國對訊息的開放是可以肯定的。
屈指一算,一年來我發表了的文章,足夠出版兩本書。一本定名為《三岸情懷》因為除有關中國外,書內的文章也涉及香港及台灣的事。這些文章落筆比較輕鬆,比較「放」,有不少是散文、隨筆風格的,所以大致上比較容易讀。
另一本較薄的書,收集的文章比較認真,書名也就認真起來,叫作《存亡之秋》。這書是關於中國經改到了今天的重要關頭,進既不易,退更艱難,難道中國會成為印度了?印度之路是走向亡國之途。
要是這兩本書能如期出版,那麼四年多來我算是出版了五本中文著作。這是不足以炫耀的。值得欣慰的是:在這期間我「發明」了將經濟論文放開來寫!無論是古典詩、文的辭句呀,廣東話的俗語呀,白話的散文體呀,我都隨著意之所之,照用可也。而其中有關「兒女情懷」的事,我也大可書而論之,與經濟分析配搭起來,有時一揮而就,渾然一體,自覺寫來暢快。
作者寫得暢快的,讀者讀來也應該有同感吧。可以說,這種放開來寫的經濟學論文,在我是一種創新的嘗試。要不是讀者們「擊節讚賞」,我膽子再大也不敢如此創新。所以在感謝讀者之餘,我希望同行的學者也來過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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