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的畫
我對藝術歷史很感興趣。在大學唸書時寫過一些評論西洋畫的文章。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最近有機會看到黃永玉的畫,就手癢起來。雖然我對國畫沒有研究,但天下藝術殊途同歸,不懂也可說出一些感受。
拿起筆來,我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位英國評論家的文章。他說:「沒有哪一種嘲笑,能比創作者對評論者的嘲笑來得更為深奧,或者說,在整體上來得更為合理。寫品評、批評、鑒賞等文章,只不過是有二等頭腦的人的玩意而已!」我同意這些話,所以在評論黃老兄的畫之前,我需要聲明這是個二等腦子的人的玩意,而假若黃老兄及其它識者對我「嘲笑」,都應該是「深奧」而又合理的。
我一向認為,在視覺藝術那方面,除了書法外,中國遠不及西方。這顯然不是因為我們的畫家技不如人:用毛筆是中國的傳統,而西方的繪畫也很多是用「毛筆」的。在構圖方面,空間的處理中國比歐洲先進了起碼三百年。但在光的處理、創新與意義這三方面而言,中國卻遠遠地落後了,而這三者是視覺藝術中最重要的。
中國畫的最大缺點,一般地說,是墨守成規,重複又重複的作品不僅限於某幾個人;老師與徒弟們的畫如出一轍的例子,觸目皆是。這是藝術的悲哀。經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思想感情,怎可以隔代相傳呢?即使同一個人,年紀不同時其思想與感情都會不同。我們欣賞藝術是欣賞作者的感受。這樣,藝術又怎可以像江澤民等人那樣「思想統一」呢?中國歷來都缺少了像歐洲那樣國與國之間的互相競爭、互相影響,也深受教條的約束,把不少天才抹殺了。看到了黃永玉的畫,我於心大慰。而他的畫值錢,也顯示出時代是轉變了。不管將來「思想統一」搞成怎麼樣,中國的文藝復興是或遲或早會來的吧。
在「思想教育」無日無之的制度下生活了數十年的藝術家,思想還可以那樣「放」,感情還可以那樣真,創見還可以那樣不凡,黃永玉是異數了。我自己是一個思想不受約束的人,喜歡獨行獨斷的,但自問沒有黃永玉的能耐;我常在想,如果我在共產中國生活四十年,不知會變成怎樣?黃永玉的畫使我有謙卑感!這不是因為他是名畫家——我根本不能畫——而是從他的畫中我意識到他的思想比我更奔放;並且他的際遇遠不如我。在造詣上能使我有這感受的人,屈指可數。
是的,黃永玉的創意層出不窮。這畫家不愁寂寞,不懂得怎樣弄虛作假,博學多才,有廣泛的興趣。這些,我可以從他的畫中很快就看出來。這也是說,黃老兄是個性情中人,有很強的表達能力,使看畫的人會不能自已地走進作者心中的世界。是的,黃永玉畫如其人。於是,由於我喜歡黃永玉這個人,就不能不喜歡他的畫。一個畫家能做到這點,庶乎近焉。
我喜歡創意與真誠的表達,但討厭那些以「不同」為創見、以亂來一通為革新的、自命天才的藝術家。對某些所謂新潮的藝術我毫無感受,因此就鄙視了。文化是不能忘記過去的;藝術也是如此。為革命而革命,為反革命而反革命的思想,是三等以下的腦子了。人類的進步——藝術的進步——可以超越前賢,但決不可把前賢遺棄。文化的傳統有好的一面,成功的藝家對傳統一定要有很深入的認識,在創新中有明確的信念。毫無傳統的畫,寫得再好也沒有感染力。黃永玉的畫,思想奔放,西洋畫的影響很明顯,而另一方面,國畫中有力而不霸道的優良傳統,他並未遺忘。奔放而傳統,是他的斤兩所在。將來寫中國藝術史的學者,是不會置黃永玉於度外的。
以荷花為例吧。我所看到的幾幅黃永玉的荷花,幅幅不同,都是大膽的嘗試。唯一的共同處,是每幅荷花都寫得魄力雄渾——我沒有見過那樣有力的荷花,就是齊白石也有所不及。這是「花之君子者也」的中國傳統了。又例如在構圖上,黃永玉的膽子很大,但對空間與「靜點」的處理,他卻能處之「泰然」。說起來,「構圖」上最永的哲理,還是《道德經》的第十六章所表達的。西方沒有《道德經》,所以要到十六世紀之後才懂得「空」、「靜」之道。
黃永玉的畫,很少是重複的。他的每幅畫都有一個思想,說一些話。沒有特別值得說的話可「說」,他是不會動筆的。在這一點上,他是我所知的最接近西方藝術哲學的中國畫家。
在繪畫的歷史上,我最欣賞的是畢加索。畢氏差不多每幅畫都表達著不同的思想,而在七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他風格的轉變與創新令我五體投地。在技巧上,畢加索前無古人。看到了黃永玉的畫,我想起畢加索。從技巧的精博那方面看,沒有哪一位畫家可與畢氏相比,但從新意與真情那方面看,黃永玉與畢加索是大可以相提並論的。這可不是因為他們二人的畫都千變萬化,而是我意識到,他們二人的共同處,是不斷地向教條框框之外的真理追尋。
我感到遺憾的,是沒有機會研究黃老兄在不同時期中的風格轉變。但願人長久,使我能看到他在九十多歲時所寫的畫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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