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6, 1990

艾智仁(一~三)

(一)

艾智仁(Armen A.Alchian)是我的老師。這個師生關係,經濟學行內很多人都知道。較少人知道的是,我沒有正式選修過他的課。我是他的旁聽生,重複又重複地旁聽了五個學期。這個師生關係的發展很有意思,我試把它寫出來,希望後學的人能知道某一種教與學的方法是怎樣的。

六○年代初期,洛杉磯加州大學的經濟繫在國際上不見經傳,但於今回顧,那時其實是如日中天。赫舒拉發(J.Hirshleifer)、普納(K.Brunner)、艾智仁當時都任職該校,是他們的全盛時期,鋒芒畢露,不過,我離開加大之後他們才真正舉世知名。跟我一起在研究院就讀的好幾位同學也是高人一等。當時我不知道,後來我到了芝加哥大學任職,見到那裡有口皆碑的「明星」學生,相比之下,就知道了。如今,這些舊同學都大有建樹。

我是一九五九年進入加大的,起先打算讀商科,但過了一個學期就轉攻經濟。在經濟繫上了幾天課,就聽到一些研究班的同學談及艾智仁的事。他們對艾氏肅然起敬,說他如何高深莫測。艾氏當時不教低班,也少在校園走動,我沒有機會見到他。然而,關於他的超凡本領,我時有所聞。有一次跟有名的Scoville教授閒談,說到艾智仁時,我提起聽來的有關艾氏出神入化的本領,他笑笑說:「沒有如此厲害吧,起碼他自己不會同意。但他可能是當世最優秀的價格理論家。」我從小沒有偶像,對任何人都不崇拜,但思想對我有很特別的吸引力,聽到艾智仁有如天馬行空,心焉嚮往,恨不得立刻可以上他的課。

我是六一年進入研究院的;那時艾智仁到了史丹福大學作客座教授。於是,我的價格理論跟一位從哈佛來的教授(R.E.Baldwin)選修。有一次,另一教授(C.Miller)在課室裡談到知名度的問題,提起艾智仁,他肯定地說:「目前只有行內的高手知道他的本領,但成名應該是遲早的事。」言猶在耳,大名鼎鼎的森穆遜(P.A.Samuelson)到加大演說,聽眾濟濟一堂。某學生提出一個問題,森氏回答說:「且讓我教你一些價格理論……」他說著馬上停下來張目四顧,改口說:「啊,我說錯了,在你們這個地方我怎敢教價格理論呢?」全室大笑!大家東張西望,要找一個人。那時艾智仁在史丹福,而在座聽眾都知道森氏指的是什麼與誰。

選修過的科目是不可以再修的。我在六二年獲碩士後,尚要選修的主要科不多,旁聽就成了習慣。價格理論是經濟學的重心所在,我當然特別關心。在艾智仁回加大之前,我旁聽的主要對象是赫舒拉發。後者畢業於哈佛,曾在芝加哥大學任教,價格理論中他專研投資理論,近二十年來舉世商學院大行其道的「財務學」,赫氏是開山鼻祖。(我也旁聽過赫氏五個學期,與他的師生關係也有不少可寫之處,這是題外話。)

有一次,赫氏教到收入變動對需求的影響,一位同學舉手大聲說:「艾智仁說收入是不會影響需求的!」赫氏停下來,把講義推開,神秘地微笑道:「我不知道艾智仁為什麼會說這樣愚蠢的話。我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故事吧。很多年前,在蘭克公司的一個會議上,我遇到艾智仁。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他。在研討中,艾智仁提出一個觀點,愚蠢得難以置信,所有在座的人都認為他錯了。很多人向他解釋,但他老是不明白,堅持己見。我想,這個人真是蠢得可憐。過了好一會,我見他耽擱時間,就親自向他解釋為什麼他是錯了。殊不知說到一半,我突然發覺所有人都錯,只有他才是對的。」

後來有機會與赫舒拉發談起思想的問題,我好奇地問:「你與艾智仁相比如何?」他坦率地回答:「我所知的廣博,他的範圍比較狹窄,但如無底深潭。」於今想來,這是識英雄、重英雄的衷心話。

以上是我遇到艾智仁之前,所知道的有關他的一些事情。我心目中認為他不會像傳說中那樣出神入化,但我知道,能聽到艾氏的課是難得的際遇。我碩士的成績好,本來打算轉到芝加哥大學去,拜師於佛利民門下,但聽到艾氏快回加大,就打消去意。我本來也打算在六二年考博士試的,但因為要先上艾氏的課,要考他出的博士試卷,就改遲了一年。好些同學有意避去艾氏的試題,但有幾位卻像我一樣,明知困難而為之。可以說,在聽艾氏的課之前,我的心理準備是足夠的。


(二)

一九六三年初,我開始旁聽艾智仁的課。他有一條眾人皆知的規例:旁聽生在課堂上不准發問,也不准答話。在大學上課,我是一向不做筆記的,但總帶著張紙,裝模作樣地畫點什麼。艾氏既然連問也不准問,我就索性連紙筆也不帶了,專心聆聽,一早就走進課室,找一個少人注意的角落,靜靜地坐著,如臨大敵。

第一課,課室坐滿了人——大概有五十多人吧——那差不多是當時整個研究院的學生了,大部分是旁聽生。鈴聲一響,艾智仁進入課室,鴉雀無聲。我細看這個傳奇人物,見他長得高瘦,頭髮有點斑白,領帶打得走了樣,西服陳舊,但還算清潔。他向窗外望,笑了幾下。「哈,這麼多人!我敢打賭,幾星期以後一半的人會不見了。」我想,他是指我們這些旁聽生吧。沒有學生回應。他好像有點尷尬,繼續說:「我從來不備課,沒有講義。從早到晚都在想的問題,天天想,想了那麼多年,是不用準備的吧。講義對我沒有什麼用處;今天寫下來的,明天的想法又有點不同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兩張殘舊不堪的紙頭,解釋說:「我知道,如果沒有一份作參考用的讀物表,你們就會麻煩我。這兩張讀物表是學生幾年前逼我編出來的。只有這一份,你們影印後要還我。介紹這些讀物只是為了應酬,與我教的不一定有關係,你們可以不讀。」這樣,下課後我和幾位同學就搶著到圖書館去,爭先恐後地找那些讀物,跟著大家君子協定,作誰先讀誰後讀的安排。我們都聽說艾智仁對一般讀物看不上眼,認為沒有什麼值得讀的。如今竟然有此讀物表,秘籍無疑也。

就這樣,他開始講課了。他說:「假若你在一個有很多石頭的海灘上,沒有任何量度的工具,而你要知道某一塊石頭的重量,怎麼辦?」問題提出來後,沒有回應他不會繼續,這是大家預先知道的。正式選修的同學此起彼落地提出各個辦法,但每個辦法都證明不可行。下課的鈴聲響了,一位同學來不及把話說完,艾氏已匆匆離去。這是第一課。

每星期三課,每課五十分鐘,課上都在談量度石頭的重量,都找不到辦法。這樣就花了幾個星期時間。顯然,與經濟學似乎無關的事,同學們都認為其中必定大有玄機。過了不久,每次下課後我和幾位同學就開會討論艾氏在課室上所說過的話,要尋求他所指的是什麼,和有什麼含義。這個課後學生自搞的小組(後來維持了兩年),在不知不覺間,使我們對價格理論的認識、運用,大有所獲。

一位老一輩的,在幾年前上過艾智仁教的統計學課的同學,見我們在「石頭」的問題上打轉時有點心灰意冷,便安慰我們,說艾氏教統計,從頭到尾都在談賭馬,最後大家從賭馬中學得統計學所有的基本概念。賭馬顯然與統計有關,但石頭呢?難道我們要糊里糊塗地在石頭的問題上花一個學期?

第五個星期,艾氏進課室時滿面笑容,欣然自得,問:「你們明白了沒有?」學生反問:「明白什麼?」答曰:「量度石頭重量的困難。」他於是指出,量度必定是武斷的事,是武斷而又有系統地將數字排列、分配、定名。他跟著談到不同量度系統的局限,功用的含義,功用理論運作的基本條件,量度與推斷的關係,客觀與價值觀的區別,需求定律的重要,福利經濟與科學扯不上關係,等等。在五十分鐘內,他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使我聽得呆了。其見解的精闢,其邏輯的緊密,其哲理的湛深,使我意識到學問是可以這樣迷人的。

古人說的「學究天人」會使人有高不可攀的感覺。說艾氏學究天人,本來不錯,但他那樣淡然處之,不渲不染,對重點的刻畫揮灑自如,使我覺得他在學問上的深度,我也有機會達到的。從那天起,在敬佩艾氏之餘,我有了自信。假若沒有經過那四個星期去想石頭的如何量度,我不會在五十分鐘之內被艾氏說服的吧。在此之前,我對福利經濟很感興趣,下過不少功夫,但從那天起,我不再涉及福利經濟的問題。

學期很快過去了。艾智仁明顯地錯了一點:他推斷學生人數會減少一半,結果並非如此。選修也好、旁聽也好,到學期結束時,課室還是滿滿的。後來有人說,有我們那個小組坐鎮,或多或少起了一點作用。


(三)

第二個學期,艾智仁一進課室就問:「什麼是貨幣?」這是經濟學幼兒班的問題,任何學生都知道答案。但問題由艾智仁提出,大家都知道課本上的答案不管用,無謂自取其「辱」,所以沒有誰敢回答半句。艾氏把問題重複,到最後,有一位同學終於大膽地反問了:「什麼是貨幣?」

「為什麼馬鈴薯不是貨幣?所有的書本都說馬鈴薯可以是貨幣,但為什麼從來沒有任何社會以馬鈴薯作貨幣呢?」他繼續發問。這一提點,聰明的選修同學們就有很多意見了。其中有幾個表現很不俗的,都讀過史德拉(G.J.Stigler)發表於一九六一年的、關於訊息費用與價格差異的文章(後來史氏因該文而獲諾貝爾獎),所以立刻從馬鈴薯攜帶不便、保存不易、大小不一等問題上談到價格差異的問題。如是者搞了三個星期,黑板上的方程式此上彼落、寫寫抹抹,為的是證明貨幣之所以為貨幣,是由於買賣之間的價格差異最小。可惜完滿的答案始終得不到。若干年後,艾氏發表了《什麼是貨幣?》,其答案還是有待商榷的。

艾智仁的教學方法自成一家,要學也學不來。他對課程不整理,講解時沒有大綱,題材與科目不一定有關係,而他提出的問題,連他自己也往往沒有答案。他的本領是提出新的角度來,誘發學生對明顯不過的答案要重新思考、衡量。在他的引導下,我們不敢肯定自以為「知道」的,再淺顯的答案我們也要再次地想,一層層地想下去。他教我們不要放過一個術語的任何意義,而經濟學的最終目的是解釋行為。他很隨和,說話不多,對自己不認可的理論或觀點,他很少痛下批評,在課室上只是輕輕擺手,微微一笑,大家便會意了。對他稍為首肯的文章,我們就要跑到圖書館去找。有這樣的感染力,是因為每一成見,經過他提點之後都或多或少地改變了。

艾智仁所提出的問題都很淺白,像小孩子發問一樣。幾年後——一九六七年——我到了芝加哥大學,在一個酒會上遇見史德拉。他不知我是誰,在談話中我向他提出一個淺顯的問題,他說:「啊,你一定是史提芬,只有艾智仁教出來的人才會問這樣愚蠢的問題!」跟著哈哈大笑,親熱地帶著我介紹給其它的長輩。

在某方面說,艾智仁對學生是很冷淡的。例如他不准旁聽生發問,在辦公室裡往往不接見學生。然而學生們提起他不僅敬重,而且對他很喜愛。這顯然是因為,除了不肯給學生多點時間之外,他與任何學生對話都平起平坐,對每個學生的觀點他都客觀地衡量,從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壓」其上。給他有力的分析「戰」敗了的學生,會覺得自己跟艾智仁交過手,縱然慘敗也覺得有所收穫,且有舒適感。任何辯論,他從不把自己的觀點刻意維護。他追求的只是真理,誰對誰錯於他毫不重要。一位同學說,他是個做夢者,跟他對話好像是感覺到夢的回應。我自己的感受是,有如跟一個忘我的腦子對話。

在課室上,我只有一次見過艾智仁使一個學生難以下台。他提出一個問題,那學生回答後,他問:「要跟我打賭嗎?」學生說:「我不是賭徒。」「假若我以一千元對你一元呢,你賭不賭?」「那麼我賭。」「你剛才不是說過你不是賭徒嗎?」學生無言以對。哄堂大笑之後,艾氏抱歉地解釋:「不要說『不賭』那樣的話。我們每個人從早到晚都在下賭注,幾分鐘以後的事沒有人可以肯定,而我們決定做什麼就是一個賭注了。到市場付錢買雞蛋,我們不能肯定雞蛋不是壞的,所以買雞蛋也是下賭注。」話題打開,他又轉到投資與風險的問題上,並且是重要的一課。

當年,史丹福大學有三位極「左」的馬克思理論者,都是名家。不知是誰想出來的主意,邀請了這三位馬氏信徒與艾智仁及兩位學者,在加州海岸的一個小市鎮,一連數天舉行辯論會。我沒有機會在場當聽眾,引以為憾。據說艾氏在那次辯論中一反常態,措辭鋒利,弄得不歡而散。報道有云:艾智仁在會上不放過對方的任何術語,要求他們解釋每一術語的含義,節節進迫,對手實在答不出來,所以就拍案而起了。

思想來去無蹤,連大綱也沒有的教學方法,雖然同學們都很欣賞,但當時大家卻認為,這只適宜於教授研究院中水平高的學生,次等的或低班的就不成。這觀點,後來證明是錯了。我離開加大多年後,艾氏轉為專教大學的一年級學生。據說聽課的學生數以百計,站著的也擠得水洩不通,並且,艾氏被年輕的學生選為最佳教授。後來遇到艾智仁,我問及此事,他很開心,津津樂道,說年輕的學生能協助他維持靈活的思考,也使他更能明白教學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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