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7, 1992

小明星是個天才

說來慚愧,在香港土生土長的我,對粵曲所知僅是皮毛。就我少小時的「成長環境」而言,很少人像我那樣,過了知命之年,而對粵曲的認識會是那樣膚淺的。這與下述的原因有關。比我大一歲的早逝的哥哥,是個藝術才子。他少年時在繪畫與英文詩那方面都很有天分不在話下,要說的是:他對西洋古典音樂認識深而熱愛,鋼琴的造詣更是不凡——這直到後來我稍懂其奧妙時才意識到哥哥的才華。不過,他對粵曲卻毫無興趣,認為這種音樂與歐洲的古典之作相去甚遠。受到這位我深愛的哥哥的感染,我對粵曲就很自然地小看了。

然而,我的興趣比我那位小哥哥廣泛得多。五十年代初期,我在西灣河太寧街所結交的朋友,大都是粵曲的知音人,其中不乏唱得好、「玩」得妙的粵曲高手。我對粵曲的抗拒感,在這些朋友的影響下就變得客觀一點了。但在某程度上,對粵曲我還是抗拒的。當年我欣賞的,以「歌喉」而論,是紅線女,而論「腔韻」,我獨愛小明星。於今回顧,我昔日在抗拒中經「淘汰」而剩下來的紅線女與小明星,似乎證明我也算「識貨」之人也!

一九五七年離港後,在美國唸書時,去國懷鄉,就千方百計地買到一些小明星錄音帶,在讀書苦悶之餘聆聽,一樂也。到了七十年代初期,我協助一個外甥到美國求學。他是個崇尚西洋古典音樂而輕視粵曲的人。我對他說:「我年青時像你一樣,輕視粵樂,但後來聽到了小明星,我的觀點就改變了。你不妨聽聽小明星吧。」我於是把自己收藏的小明星(歌唱)錄音帶給他聽。他知道我這個舅父凡事苛求——「彈」的多,讚的少,聽得很細心。而他聽了小明星所唱的《癡雲》後,一聽再聽,聽了很多次,然後對我說:「常舅父,你說得對,粵曲真的也是藝術!」

粵曲是藝術,而且不是簡單的藝術。我沒有為這項「民間藝術」作過什麼考查,然而直覺上,覺得在倚聲填詞那方面說,粵曲好像與宋代的詞頗有相同之處,什麼「南音」、「中板」等曲調,仿若宋詞中的詞牌,而曲詞中的平、仄與押韻的規限等等,也與宋詞一樣嚴謹。讀到今天還健在的王心帆老先生昔日為小明星所撰的(粵曲)曲詞,不由得使我聯想到,要是蘇東坡懂粵曲而親自下筆,會怎麼樣呢?

從音樂那方面看,粵曲當然比不上歐洲的古典音樂那樣多采多姿。但欣賞粵曲可不是單為音樂,同時也為曲詞之義與聲韻。這種詞與音並重的藝術,在歐西似乎沒有聽過。我們聽莫扎特之類的歌劇,可以完全不懂劇情,至於那德文或意大利文的字義或句子,我們更是一竅不通,但我們還是可以說「懂得」欣賞那些歌劇的。聽粵曲,不懂曲詞(與腔調的配合),就只得一個「聽」字,談不上欣賞也。

我對小明星有所偏愛,主要原因,並不是她始創的大名鼎鼎的「星腔」,而是因為在感情上,她唱時對每一句、每一字的闡釋都有恰當的表達。比方,當她唱「往事如煙」,我就真的有往事如煙之感。我認為,在感情的表達上,一字不苟的本領,小明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她唱時,在行腔婉轉之間,彷彿是不斷地推敲著每一句、每一個字的意義似的。這應該是唱粵曲的一個要點吧。我不明白為什麼好些唱家就沒有這種「自覺」了。

小明星的天才很有傳奇性,也令人難以置信。她家境貧困,只讀過兩年小學。九歲,她跟一位潦倒窮途的藝人學唱三個月,就過其賣唱生涯。到了十三歲,她就成了名,其後就灌錄唱片了。天才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她死時只有二十九歲,比莫扎特的早逝還要早好幾年。天妒紅顏,可以信矣。

但歷史對小明星是仁慈的。她死後五十年的今天,「星腔」不脛而走。昔日好些與小明星同年代賣唱的歌伶,如今安在哉?七十年代以後,粵曲似乎日漸式微,但近幾年來,粵曲因卡拉OK的盛行而復甦。而這復甦,更形成了「小明星熱」也。

我要感謝張敏儀。不久前大會堂舉行的紀念小明星逝世五十週年演唱會,一早爆棚,我買不到入場票。張處長神通廣大,給我弄到兩張最佳座位的門票,使我能一睹小明星嫡傳弟子陳錦紅的歌藝與風采。既得玉,大可拋磚,這篇文章也可說是為敏儀寫而聊表謝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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