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4, 1994

從李超鵬的畫說起

李超鵬是一個畫家,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是因為他是朋友而介紹他的畫,而是因為他在畫壇上「籍籍無名」,使我想到好些要說的話。

在藝術上成名,往往是「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事。李超鵬從早到晚寫畫,自得其樂,別無他求,是令人欣賞的。然而,客觀一點看,李兄的作品,有條件可以成名,所差的就是欠缺一點運氣而已。

我不是說李兄是大師級,但個人認為,好些算是有名的畫家,與李兄的造詣相去甚遠。我也不是說李兄是二十世紀末期的另一個梵高,懷才不遇;但我們不能不想到像下述的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梵高的畫,任何有感情的人一看就會感到思潮起伏,不能自已,那為什麼在他死後,他的弟弟要把他的畫送出去也沒有人要?在這點上,李超鵬比梵高幸運:他不用著免費贈送,雖然價格相宜。

可能是與生俱來吧,李超鵬有成功畫家必備的三個條件。其一是他的畫有風格,使人一望而知,而這風格不是故意造作的。其二,他的畫有思想。其三,他的畫有感情。我認為,任何藝術,思想最重要,感情次之,風格再次之,技巧又再次之。當然,一幅佳作之成,四者都重要。

我不是畫家,不能親歷其境地體會到技巧上的困難。因此,除了那些擺明是技巧奇高的畫家——例如美國的維斯與法國(去自西班牙)的畢加索——我不能在技巧上多下評語。以個人的感受來品評李超鵬的畫,我認為最突出的是風格,思想次之,感情再次之。大致上,他的畫算是三者俱佳了——這是不簡單的成就。至於李兄的技巧,是我不熟悉的把油彩畫得很薄的那一種。

風格應該是與生俱來的——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可強求。當然,故意「自創」風格的畫家多的是,但這種刻意創立的風格,看來很不自然,有點怪裡怪氣的,令人看得不舒服。在另一方面——可說另一極端——技巧是後天訓練所得,雖然有些人得來容易,有些怎樣「練」也無所得。

思想呢?那應該是天生與後學的合併了。我所認識的有份量的藝術家朋友,大都認為,歸根究底,藝術作品主要是表達作者的「學問」;他們所說的「學問」,其實是指「思想」。可不是嗎?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很難說得上有學問,但目不識丁的人也可以很有思想,也可以成為一個出眾的藝術家。當然,書讀得多,對思想大有幫助,這就是後天的訓練了。據說已故的福建刻石大師周寶庭,不僅沒有讀過書,而且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這可見藝術的成就是靠思想,而不是靠學問那麼簡單。

我高舉思想在藝術上的重要,是因為我認為沒有思想的藝術家,技巧再高也無補於事。我曾說,藝術要美觀,但美觀的可不一定是藝術。沒有思想的畫家,屈指難算——這是藝術的悲哀。

在今天眾多的中國畫家中,有思想的當然不多見,而李超鵬在這方面雖然不算超凡,但他喜歡用腦是很明顯的。另一方而,好些大名鼎鼎的畫家,我就看不出有什麼令人驚歎的思想或創意——是的,在思想上,他們不及李超鵬。來來去去也是畫那十款八款的畫,畫完又畫,就難以令人欽佩了。此外,有更多的畫家,技巧高超,但其作品看來是「冇腦」的。

個人收藏藝術作品,很在乎作者是否「有腦」,以及是否有感情。沒有腦、沒有感情而有風格和技巧的,充其量我只收藏一「件」。以個人之見,在繪畫歷史上,最有腦 (有思想、創意)的畫家是法國的塞尚(一般評論者會說是畢加索);最有感情的應該是梵高(這個選擇似乎沒有誰有異議)。很不幸,我沒金錢能力去買塞尚或梵高的一幅畫。高斯(我很佩服的一位經濟學者)曾對我說,五十年前當教授時,他有能力購買幾幅塞尚的畫,但他沒有買,所以今天大歎失策,走寶之至也。

我收藏了三幅李超鵬的畫,是因為覺得很有意思,恐怕將來追悔莫及,走了寶!李兄沒有塞尚的天分(誰有呢?),但有成為名畫家的重要條件。「一將功成萬骨枯」,李兄今天尚未「一將功成」,但將來的機會是有的。

幸得黃永玉提醒——年多前他去看李超鵬的畫展,見到其中一幅作品,對我說:「這作品有點意思。」我就立刻把它買下來。永玉說有點「意思」,是指有點「思想」。對藝術作品,永玉一向嚴格要求,往往彈的多,讚的少。「有點意思」,在我豈不是非買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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