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2, 1996

懷古說

折戟沉沙鐵未銷,
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是杜牧的詩,我懂得背誦五十多年了。今天晚上拿起筆,沉思著要寫些什麼,想到了這首七絕,想到杜前賢在千多年前拿起那「折戟」的情懷,於是思如泉湧,似乎有很多話要對讀者說。

話說幾個月前,在上海的路旁一個小攤子上,我花了八十元人民幣買了一個古玉壺。這玉壺三吋多高,很不起眼,顯然是入土多年的了。以個人對古玉(刻工、風格、色變)所知的推斷,這玉壺應該是西漢初期(大約二千一百年前)的產品。

幾個月來,這玉壺放在家中的書桌上,不曾細心端詳。但今天晚上,因為想到杜牧的詩而細看玉壺,竟然發覺它開始油潤生光(這可能是由於我久不久摸它一下——好些時左手握著玩,右手執筆為文)。細看之下,壺是半透明的(這是玉的特徵),一面是浮雕,刻著一匹馬,粗糙可愛;另一面也是浮雕,刻著的是什麼,我看不明白。

玉壺的蓋沒有遺失,而更奇怪的是,玉石堅硬如鐵,壺內彎了進去的「內囊」,古時的工匠是怎樣挖「成」的呢?

對著那小玉壺,我想到很多的事情。費時多久才可以完工的小玉壺,不知當時的市價若何?浮雕不僅有藝術性,而且與今天的現代藝術雷同——難道今天的藝術家有復古之思乎?有機會我會向黃永玉、黃苗子等中國藝術前輩討教,問個究竟的。

蘇東坡寫《赤壁懷古》,從「大江東去」,而論「風流人物」,寫到「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使我感慨萬千。辛棄疾寫《京口北固亭懷古》,從「千古江山,英雄無覓」說起,跟著就是「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到最後,還是要說「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一個人思古、懷古,自古皆然,而這思也、懷也,若不是見到「折戟」,就是見到「赤壁」之類的物或景而觸發的。但像蘇學士與辛稼軒那樣,我是覺得年紀越大而懷古之情越深的。這可能是因為一個人年長了,見來日無多,心理上就以追憶方法試把「來日」拖長一點。這好比一個要拖長時間來走最後一段路的人,希望能緊握一些什麼停留一下。

可不是嗎?我的兒女二十多歲,要他們懷古真的是白費心思。他們有的是時間,所以只會向前看。受到我的影響,他們喜歡莫札特的音樂,但要帶他們到莫札特的故鄉一遊,他們就不感興趣了。

而話說回來,懷古還有另外引人入勝的地方。古人某方面的成就、造詣,或豐功偉績,甚至是一些奇聞趣事,總是值得我們——尤其年長了的人——神遊、嚮往。

我曾經妙想天開地問過書法老師周慧珺:「假若中國九百年前就有錄影帶,讓我們今天能夠看到米芾當年如何寫他的書法,那麼看一分鐘你願意出多少錢?」她想了一下,說道:「三個月的收入。」無獨有偶,我也是願意拿三個月的收入來看一分鐘的。這也可見古人的智慧,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礦。它大部分失傳了,但剩下來的小部分,還是值得我們努力發掘,拿來「享用」的。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一幅三百五十年前的王鐸書法,今天的市價比不上一幅張大千或林風眠的普通作品?為什麼一幅明代四大才子之首的冒襄的算是精品的畫(不要忘記他的情人是董小宛啊),今天的市價比不上半張吳冠中的宣紙畫。吳老的畫值錢是應該的,但他為之五體投地的明代徐渭的書法,其市價卻差了一大截。

對這些怪現象的唯一解釋,是在科技發達的今天,懷古的人著實不多。這倒不是因為今天的人不知道古人的智慧是個大金礦,而是要懂得怎樣去開掘這個礦藏,還要花很多時間去學習。今天的人,為米折腰,身不由己,古人的智慧金礦不能充飢,因此就無暇顧及吧?

羨慕黃君實這樣的人。他天天看古書古畫,天天可以神遊,然而這是他的職業,可於神遊中而「得米」,不用折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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