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6, 1996

「教授」之謎

「教授!」一個從未謀面的青年報販這樣稱呼我。

「多謝教授!」搭出租車付車費時,那司機又是這樣稱呼。

年多來,我就發覺有這樣一點微妙的轉變:此前的稱呼是「張教授」,但近來好些陌生人竟然把「張」字省去。

黃啟阜、鐘祖文等人是老朋友,省去「張」字不足為奇,但他們是我的長輩,又是那樣相熟,怎還可以口口聲聲叫「教授」(而不叫我名字)呢?

藝術或文藝界的朋友,酒樓、餐廳的侍應,凡是認得我的,皆以「教授」或「張教授」稱呼。刊物上提到「大教授」,是指我;單說「教授」二字,多半又是我。

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不久前與兩位忘年之交談起這件稱呼的事,他們也嘖嘖稱奇。雖然名分上我真的是教授(沒有騙你,自己對此有點不相信),但教授何其多也,而在眾多教授中,我是最不應該被稱為「教授」的。

三十年來,我有如下的習慣:不喜歡入「會」,不參加任何組織;名片、銜頭一概不用。我認為這些沒有意思,絕不過癮,與我喜歡我行我素的脾性不合。這脾性使好些人認為我狂妄自大,但瞭解我的朋友都明白,不會這樣看我。

例外是有的。據個人所知,我是唯一在美國受訓而不是美國經濟學會會員的經濟學者,但當高斯(R.H.Coase)、艾智仁(A.A.Alchian)與赫舒拉發(J.Hirshleifer)一起提名我作飄利年山學會(Mont Pelerin)會員(高斯更親自打電話來邀請),我就不好意思推卻了。入會後,我沒有交會費十多年,但他們還沒有把我除名,尷尬之下,我於前年補交一大筆欠下的會員費。年多前,美國的西方經濟學會提名我作會長,我打算推辭,但同事們說這名頭對港大有好處,我就接受了。尷尬的是,作為副會長(今年是副會長,明年是待任會長,後年才是會長),我到如今還不是該會的會員,還沒有交過會員費;這實在太不成話,要更改一下。

二十八年前在芝加哥大學時,夏理·莊遜(H.Johnson)說倫敦大學可以給我一個榮譽博士銜,但我要到該校去作一年的勾留,而他有辦法減至六個月。我的回應是,到該大學的經濟學「少林寺」去學一點功夫,很有意思,但銜頭可免則免。

在大學的有關書信上,我的秘書知道我名字之下不要加上教授或院長之類的任何稱號。例外的是替同事們寫信給某些官立機構,證明同事的職位,我就不客氣地拿「院長」或「頭頭」之銜來過癮一下。若非如此,為「官」的可能不相信我的「證明」屬實。

六十歲生日時,黃君實送我一聯(詩的集句),首句是龔自珍的「別有狂言謝時望」,下句是杜甫寫李白的「飛揚跋扈為誰雄」,深得我心。黃師傅並非我的忘年交,怎能對我知得那樣清楚?閒著無聊之際,我喜歡誇誇其談,有時「別有狂言」而「跋扈」一下。但我對名頭、聲望其實毫無興趣,在「謝時望」中,算是偶爾「飛揚」而自娛了。

我曾經為文寫過,在中國歷來的人物中,我最欣賞李白。在該文中我也說過,好些朋友認為我的品性像李白(但我也說明,我的才華與李白差得太遠,不能相提並論)。

奇怪的是,像李白那樣的人,沒有誰會稱他為教授的。即使李白復生,真的是一位教授,街頭巷尾的人也不會口口聲聲叫他「教授」的。這是因為「教授」是一個相當形式性的、禮儀性的稱呼。套在狂得「飛揚」的李白身上豈不是有點不倫不類,有點奇哉怪也?

我認為,「教授」之稱,套在我身上比套在李白身上還要奇怪。我在西灣河長大,「粗口」說得比英語更流利(此李白所不及也),每年結上領帶不到十次(曾送我領帶的朋友,對此頗有微辭,而偶然結領帶上課,學生必嘩然拍掌),難道這些見不得「光」的本領,是教授的「禮儀」嗎?不可能吧。

但在炎黃子孫中,我被人稱「教授」的次數,可能排名第一。為什麼會這樣?這是一個謎。一些朋友說那是因為我的白頭髮。但李白可不是「禿頭」的:「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另一些朋友說是因我的學生多,但喜稱我為「教授」的人,不少是素未謀面的販夫走卒,連中學也沒讀過。

我對這「教授」之謎的唯一解釋,是香港人對「教授」的「禮儀」很有抗拒感。但突然間,他們發現香港有一個「知書」而不「識禮」的「教授」,認為大有新意,就對我「教授」、「教授」地過癮起來了。若如是,我對「教授」這稱呼倒是卻之不恭的。


後記

最近董橋告訴我,一篇他寫的關於我的文字,內裡用上「張教授」這個稱呼,發表後竟然收到一位讀者來信,質疑我既然離開了港大,怎還可以被稱為「教授」的?這樣的意識是令人反胃的香港文化。

學術的成敗與名頭完全扯不上關係。我衷心欣賞芝加哥大學——那裡從來沒有人用任何名頭。近幾年國內邀請我作名譽教授的大學,為數著實不少,只因為自己太太答應了人家,我接受了一個。其它國外的大學也有,但沒有那麼多。要做「教授」真的十分容易。香港大學本來是不多的,但幾年前改了稱呼,教授之稱一夜之間暴升數倍。在國內收到的名片,一半以上是教授。

我的困難,是「教授」之稱驅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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