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4, 1997

書法收藏記

就某些文物而言,我是個收藏的「癮君子」!多年以來,我介紹朋友收藏,替一個基金會收藏,自己也收藏——五花八門的。問題是,我的興趣廣泛,收得雜亂無章,算不上是專家。「雜」而不「專」,有其過癮之處,所以我認為因為「雜」而有時中了招,收了「假貨」,還是值得的。有一項我收得不亂,是書法。

收藏對我有吸引力,因為我可以從他人——尤其是前人——的作品中,欣賞他們的智慧,得到一點啟發。到博物館去參觀,走馬看花,而又不能把作品拿在手上,終夜不眠翻覆地鑒賞,那就看過等於沒有看,缺少了痛快感。對我來說,一物在手,比博物館內的百物「遠」觀優勝。

我曾對書法老師周慧珺說,我是因為有機會細看書法真跡才領會到前賢的用墨之道。是的,我們很難從搨本、印刷本,或甚至幾可亂真的木版水印,而深知前輩高人用墨的方法。但若有原作真跡在手,拿著放大鏡細看其墨色變化,體會自是不同。

收藏,尤其是收藏古物,就有這樣的妙處:一件前人創作的物品,彷彿可以讓觀賞的人直接地體會到作者的構思。即使今人如老友黃永玉,我拿起他贈我的一幀小小的、畫一朵蘭花的畫,對他的思維的感受,似乎比與他挑燈夜談還要來得直接。

我收藏了一些中、外的古畫,但認識甚淺,對畫中的思想不能有深入的體會。深入的體會是要花很多時間的。至於書法呢,我就自覺大為不同了。這顯然是因為親自下筆寫書法,對前賢的書法見解學得特別細心,所以一看作品上筆端的一轉一劃、一提一按,我就對作者的思維有所領悟。

今人的書法,我在學寫之前已收藏了不少,大都是朋友相贈的。學寫之初參閱前人的書法,一律是印刷或複製品。這是很相宜的參閱:數千元就可把一套什麼書法全書買下來。問題是,印製品看得多了,總覺得有點不著「癢處」,不能使我有直達作者的思維的感受。這是我要收藏前人墨跡原作的起因,那大約是六年前的事了。

但我與一些朋友決定有系統地收藏古書法,其實是另有原因。那就是,在研讀中國書法歷史時,我發覺這門藝術有兩個高峰期:其一是唐宋,其二是明末清初——尤其是十七世紀。要有系統地收藏唐宋大師的書法真跡是不可能的:市場流傳甚少,間中有一、二精品出現,也不容易買到。

明清大師的書法,我們今天還可以有系統地大量收藏,其價格往往比今日名家的宣紙畫為低。我見有機可乘,就定下一套方案,有系統地收藏明清的書法。

那方案的第一要點,就是以王鐸(一五九二——一六五二;明轉清是一六四四年間)為中心人物,神筆鐸是明清兩大朝的書法第一把手,且流傳下來的佳作不少。我作了一個估計,博物館之外,流傳於中外民間的王鐸真跡,大約有三百之譜。這估計不可能大錯特錯,但想不到,收購了四幅王鐸佳作之後,其市價突然急升,跟著就是偽作在市場湧現。

五年過去了。有系統的收藏,大致上可以告一段落。不足之處當然有的是,但我還是頗感滿意。「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是蘇東坡說的。收藏書法亦如是。元末明初楊維禎的作品,我一幅也收購不到。明末清初傅山的一巨幅傑作,我差一口價而敗北,有點耿耿於懷——雖然我已有兩件他的作品;明末倪元璐的作品,我只購得一幅,顯然不夠——倪鴻寶的書法功力,絕對可以與王覺斯分庭抗禮;清代後期何紹基的作品,市場上流轉甚多,但到今天我還找不到一幅是值得收藏的。明末黃道周的作品也只得一幅,但那應該是他的生平代表作,不容易找到更好的,也就算了。還有,老友黃沾最喜歡的鄭板橋,書法作品在市場上有的是,但精品只在周老師家裡見過一件,不收算了。

有系統地把一個時代高峰期的一項藝術作品集中起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說服與之合作收藏的基金會,把這個我認為是比較完整的書法收藏,送到一所博物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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