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25, 1997

神來之筆

位於灣仔北的中國文物展覽館,經常有藝術作品展出,是我常到的地方。那裡的展品通常水平平平,雖間有名家之作,但往往不大可靠。不過,我還是常去參觀,因為他們展出的變化多,五花八門,石頭、古玩、古玉、書畫、水彩畫、蘇聯畫等,好或不好總值得一看。

兩星期前,內子和我到該館參觀,像以往一樣,事前對其所展什麼毫不知情,踏足其間,有什麼就看什麼。(好幾回,到了那裡什麼也沒得看,因為員工正在清理場地,忙於安排「下回」的新展品。)

這次到該館時,見門外大字寫著「明清書畫精品展」,心想:這個地方有什麼精品呢?殊不知進了場中,第一幅見到的是明代張瑞圖的書法。我仔細一看,對內子說:「這幅張瑞圖的書法是真,也算是好的,不知道他們賣不賣?」再看第二件作品,我又嚇了一跳,說:「這是明末黃道周的書法,雖然不算是精品,但假不了,這個地方為什麼突然重要起來了?」

轉看第三幅書法作品,我眼前一亮,驚叫一聲,說:「這書法顯然是大師的作品,但那是誰呀?」心裡暗想,字不是王鐸,不是董其昌,也不是倪元璐的,明清兩朝還有誰有這樣的功力呢?

看下款,署名是白陽山人。那是陳淳(一四八三——一五四四),是明代中期的一位重要書畫家。陳道復的書法我見過不少,但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精彩的。那是一件手卷書法作品,大約十五呎長,寫的是草書,有數百字之多,不可能是碰運氣之作。

欣賞良久,我認定那是難得一見的國寶,於是找到一位場內的辦事人,問那陳淳手卷賣不賣的。他笑說不賣,因為場內展出的都是天津博物館的精選作品。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

其後黃君實、陳德曦等鑒賞家都不約而同地大讚陳淳這件作品,說從來沒有想過陳氏寫得出這樣令人拍案叫絕的字。

是的,在中國的藝術歷史上,陳淳重要,是因為他以書法作畫的創意超凡,影響了後來的徐渭、朱耷(八大山人)、鄭板橋等高手。但從書法本身的功力看,陳淳卻稱不上是大師——在行草書法大行其道的明代,陳道復的位置應該在前五名之外。只有這一件手卷,則大可與王鐸、倪元璐等書法大師分庭抗禮。

毋庸置疑,該手卷是神來之筆。不是「碰彩」,而是「神來」。

神來之筆,是任何樂於創作的人夢寐以求的。一些人,像明代的文征明,神來之筆似乎永遠不會出現;另一些人,像徐渭,神來之筆不很多,但也不少。藝術如是,科學亦如是。

天才絕頂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其創立的「相對論」是神來之筆。今天,好些學者認為,愛氏自「相對論」以後,沒有什麼值得令人拍案叫絕的「發現」;另一方面,有些專家不明白人的腦子怎可以把相對論想出來的。這樣的「神來」,史無先例,僅僅一次也足以驚天動地了。牛頓也有類似的情況:他的三大定律,是他逃避瘟疫的兩年中想出來的,之後就再沒有什麼。

大名鼎鼎的科學家,不會像我們明代的文征明那樣,有「大名」而沒有「神來」的。然而在科學上,筆筆皆「神」的並不多見。我想來想去,歷史上,幾乎筆筆皆神的科學家只有一個:達爾文。有些人認為達氏是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我有同感。

經濟學是一門科學,專業所在,我對它知得較多。恩師艾智仁出道時的一篇文章,題為《進化論與經濟原理》的,是神來之筆。其後艾氏的佳作不少,但說不上是「神來」。高斯在一九三七年發表的《公司的本質》與一九六○年發表的《社會耗費問題》,皆神來之作,其它的也就談不上。但已故的夏理必艭像桴h才,佳作俯拾即是,卻沒有一篇神品。一九九一年謝世的史德拉是個天才,妙筆生花,文采為當代經濟學界之冠,佳作甚多,但稱得上是神品的,我卻想不出有哪一篇。五十年後,行內人可能不會記得史德拉的大名。差不多凡作皆「神」的經濟學者,歷史上似乎只有一個:那是四十年多前謝世的、耶魯大學以他而知名於世的費沙。

縱觀上述及其它我所知的眾多例子,我不妨在這裡為「神來之筆」這個現象作一些總結:

其一,有天才及有學問的人,不一定會有神來之作,但有神來之作的必是天才。(在攝影藝術上,我常說何藩是個天才,因為他的神來之作最明顯。)

其二,神來之作的完成不是靠理性分析,而是靠一種靈感。這靈感來去無蹤,莫名其妙,但很特別,遠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到的。

其三,除了達爾文、費沙、莫扎特等很少數的人,有神來之筆的天才,其作品大都很不平均——時而精絕,時而粗疏。那是說,一般而言,有神來之筆的人比較怪異,或起碼勇於嘗試,喜歡在作品上「冒險」一下。

最後一點是:凡是某造詣上有神來之作的人,必定曾經對該造詣埋頭苦幹過。

世界上有三種天才。一種是沒有神助的天才——史德拉是其中一個;一種是偶有神助的天才——陳淳是一例;最後一種屢有神助的天才——像莫扎特——則屈指可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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