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深不懂淺的學問
不久前發表了兩篇關於學術的文章——《博士論文是怎樣寫成的》及《價格理論快要失傳了》——獲得頗大的反響。不幸的是,大聲拍掌的都是學術界外的專業人士,學術界內的半點反應也沒有。
最近收到柏克萊加州大學一位研究生的信,說他(顯然是在網上)讀到我的《價格》一文,一方面同意我的觀點,另一方面不同意我主張以簡單的理論來解釋複雜的世界。這位同學認為簡單的理論不切實際,脫離了現實。他說真實的複雜世界,是要以複雜的理論才能解釋的。
我不知道這位同學所學的是哪一個新學派。我這一輩的理念是,理論不是真實世界的影照,而是真實世界的闡釋。別的學術不說也罷,但就經濟而言,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真實現象能成功地被一個複雜理論解釋過。成功解釋所用的理論永遠都是那么淺,淺得有點難以置信。
一個現象可能由好些不同部分組合。要把整個現象解釋,可用幾個不同的簡單理論,逐部分擊破。在經濟學來說,不同的簡單理論,歸根究底,來來去去都是兩招基本的原理,活學活用,千變萬化,可以推出數之不盡的理論來。
上述的兩招基本經濟原理,香港唸經濟的中學生都學過,只是功力尚淺,不知道這兩招可以用得威力無窮。我曾說過真正的理解,要由淺入深、由深轉複雜,再由複雜轉深、再轉淺,來來回回好幾次。
第一招,自私的假設,是說每個人在任何情況下,皆毫無例外地在局限條件下爭取最大的利益。這當然包括那所謂功用函數(Utility Function)了。這函數可以用得很深,但都派不上用場。重要的「用場」是局限條件在真實世界中的變化。
數之不盡的變化要怎樣分類、量度、處理,是困難的工程。高手與低手之分,往往在於局限條件的處理手法;正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第二招,需求定律,是說每個人在任何情況下,其需求曲線皆毫無例外地向右下傾斜。那是說,若價格(或代價)下降,需求量必定增加。這個只一句話就說完的大名鼎鼎的需求定律,我今年在港大教一小組學生要教十二個星期。單論什么是「量」,我說了兩個小時,只能表達一點皮毛而已。
需求定律不僅包括需求函數(Demand Function),也包括生產函數(Production Function)。認為這二者是兩回事的經濟學者,是讀壞了書,把問題看得太複雜了。
(這裡順便一提:最近在北京的一次講話中,一位教授堅持需求曲線不一定向右下傾斜,指出好些課本說有時是向左下傾斜的。我說若二者皆可,經濟解釋就不可能錯,所以就不可能有經濟解釋。說來說去那教授也不明白。他不明白科學的假說不是求對,而是求可能錯。)
在解釋世界的經驗中,我從來沒有用過上述以外的兩個招式。我所認識的,比我年長的經濟學大師,有時喜歡過一下數學方程式的癮,花巧地表演一下。但若與他們坐下來,問他們有什么在這兩招之外的新意,他們是答不出來的。
去年在一篇關於交易費用的文章的結論中,我就提到經濟學的整體其實只有這兩招。佛利民、赫舒拉發及巴賽爾三位高人讀該文後,一致認為我這結論重要。
我在《價格》一文內,提到經濟學在走下坡,認為今天經濟學的後起之秀不懂價格理論。但想深一層,這些年青學者不是不懂,而是懂深不懂淺。他們可能認為高深的學問才是真學問,卻忽略了懂深不懂淺不算是真的懂的哲理。
為什么一門精采的學問會搞成這個樣子呢?一個解釋是故扮高深,沒有人明白就算是有學問,可以說自己看到了皇帝的新衣。今天,這個解釋對某些青年學者可能適用,但似乎不是多數。他們大多數不可能不知道,高深莫測的文章可以有學報發表,但不會有持久地被人重視的市場。
另一個較為可取的原因,是今天的年青經濟學者對解釋世事失卻了興趣。他們但求有文章發表,也要表演一下本領,所以就把一門科學作為一項類似下象棋的玩意,越深越有斤兩。高低於是以深淺來衡量,以複雜勝簡單。於是大家一齊向深處鑽,過不多時,淺的因為無人問津而變得大家都不明白。
愚見以為,懂深不懂淺的學問,走火入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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