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蒙代爾看六十年代的芝大經濟學者
不久前蒙代爾(R.Mundell)獲諾貝爾經濟學獎,林行止在頌文內談及我知之甚詳的六十年代的芝加哥大學經濟系,有些地方說得不對。我本來不打算回應,但幾天前的晚上我翻閱舊作《憑闌集》,讀到自己在九年多前寫的一段話,回味無窮,忍不住要補充一下。那段話是這樣的:
「在經濟學的歷史上,似乎只有兩個年代,兩個地方,有那樣熱鬧的思想『訓練』所。其一是三十年代的倫敦經濟學院,其二是六十年代的芝大。我由六七至六九在芝大,身歷其境地躬逢其盛,算是不枉此生。」
這段文字發表後,再有五個當時在芝大的朋友獲諾貝爾獎,好像是不費吹灰之力似的。
記得我在六九年決定要轉往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職時,芝大的經濟系主任A.Harberger 對我說:「為什么那么傻,我們現在的經濟系的強勁是史無先例的呀!」我當然知道該系強得厲害,但說是世界歷史高峰,當時有點懷疑。
於今回顧,點只高峰咁簡單?想想吧。芝大一共有八個經濟學者拿得諾貝爾獎,那大概是所有獲該獎的五分之一,而這八位都是六十年代任職於芝大的。從芝大六十年代的經濟英雄榜上看,應該還有兩三位可獲諾貝爾獎。說是史無先例應該沒有人反對,要賭後無來者應該沒有人敢下反對的賭注吧。
蒙代爾是六十年代的芝大怪傑。我認為他是在九一年高斯之後,最值得獲諾獎的人。他是個如假包換的天才,屢有新意,而我們認識時他住豪宅,好開豪華的酒會,衣著時尚,英俊瀟灑,風流倜儻,殊有奇氣。他不喜歡多說話,教書有如天馬行空,而作為本世紀最有地位的經濟學報(JPE)的主編,投訴的人不計其數!
這個有時思想難以捉摸、有時喜歡胡說幾個數字的蒙代爾,凡事都看得極為簡單。可能是因為這樣,他的判斷力是我所知的經濟學者中最準確的。
他主張貨幣要用金本位制,我問他為什么,他回應道:「古代的羅馬帝國及後來歐美經濟最繁榮的一段長時期,都是用金本位的。」二十多年前,美國的通脹把經濟弄得一塌糊塗,蒙代爾在《華爾街日報》發表了一篇短文,建議以金本位保鈔票的一個百分率。這是今天香港所用的聯繫匯率的另一個版本了。
一九六九年,世界金價由美國規定每安士三十五美元。歐洲建議以紙券指明金量,用以代金。我問蒙代爾可不可行,他說:「你要紙還是要金?要賺點錢,大手購入黃金吧。」後來在該年的暑期我回港度假,朋友見我是經濟學者,問我有什么好投資。我說:「買金吧!」這些朋友買金後,其價下跌了百分之五,他們就把金沽掉,虧了本,把我大罵一場。殊不知罵聲未了,金價馬不停蹄地上升了十一倍。
後來聽說蒙代爾賺了大錢。
六七年我初出道時,把一篇頗長的關於佃農制度的文章,寄給大名鼎鼎的AER學報。編輯回應,要我修改文中最重要的一點,我原封不動地把該文轉交給蒙代爾。
他讀後對我說:「你為什么那樣蠢,把兩篇文章合為一篇?這樣吧,在這裡把文章一分為二,第二節跟第三節調換位置。我要第一篇,把第二篇給高斯的學報。」
我照他的建議修改,不到兩個小時就改好了。後來他把他要的那一篇放在JPE之首,高斯把他要的排在JLE的第二位。如此「出道」很不錯,但要靠蒙代爾的簡單判斷。
六八年,中國文革當道,我搞笑地寫了一篇題為《費沙與紅衛兵》的短文,不打算發表的,目的是讓芝大的同事娛樂一下。蒙代爾看到該短文後,堅持要將之發表。我說:「我是故意幽默一下文革的,不應該發表吧。」他道:「你聽過『幽默中有真理』這句話嗎?你若不介意,我就發表。」
從蒙代爾看六十年代的芝大經濟系,是適當的,因為此公性格突出,很有當年芝大的代表性。
其一,蒙代爾「怪」得精采,而當年芝大的經濟學者,大部分都算是怪人。今天,好些香港人認為我怪得出奇,但比起當年的芝大同事,我是小巫見大巫,不敢認怪。
其二,當年芝大的高手好些嗜酒,而蒙代爾是免費大量供應美酒之人。大家於酒後的深夜,創作去也。要說得順理成章,他們就發明了一個「一杯的假說」。那是說喝了小量酒之後思想能力上升。不幸的是那所謂「小量」往往不小。夏理·莊遜以半瓶烈酒為小,以一整瓶為一晚之限。後來莊遜因酒謝世,他們就廢除「假說」,不再多喝了。
其三,那所謂芝加哥經濟學派,與眾不同之處,是重於闡釋世事。專於理論的蒙代爾,對歷史知得廣而精。
其四是不拘小節。莊遜有時穿拖鞋授課;Uzawa在十個星期的學期內,八個星期在日本,回芝大後要學生整天跟他,每天教十多個小時地教兩個星期。問蒙代爾借一本書,他不可能記得這回事。
是的,說六十年代的芝大經濟系很有點亂來,是對的。但要把眾多天才集在一起,不可能不讓他們亂來一下。井井有條算是什么天才呢?
當日認為蒙代爾做編輯做得亂七八糟的朋友,今天都認為他做得非常好,因為在他的編輯下,精品甚多。
我想,學術到了最高的境界,免不了有點怪,有點糊里糊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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