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16, 2000

天倫之樂

快樂指數——Hedonic Index——在經濟學上大有名堂,而二十多年前在美國研究這指數的學者大不乏人。此前的福利經濟學——Welfare Economics——搞了好幾十年,進一步退三步,到後來全軍盡墨。隨之而起的快樂(或享樂)指數,在概念上比較客觀,而在量度的技術上也大有改進。但無論怎樣高明,「快樂指數」困難重重,很多問題不能解決,這裡不便細說了。

我提到這些,是要在談「快樂」之前先向讀者解釋,我是人云亦云,自己不知道快樂要怎樣量度才對。寫這文章的起因,是《蘋果日報》一月三十日的大字標題:《中國人並不快樂》。內容是某國際公司作了一項「快樂」調查,訪問了全球二十二個國家的二萬多個成年人,其中一個結論是中國排名很低,所以中國人並不快樂。

這種問答遊戲從來都作不得準。甲說快樂,乙說不快樂,我們無從肯定乙不比甲快樂。天曉得,乙可能比甲快樂得多,但他感到要說不快樂。大富的人可以不快樂而說不快樂,但也可以不快樂而說快樂得很;換過來,窮光蛋也可以答快樂或不快樂。二者怎樣答也可能是說真心話。因此,全球的快樂調查很無聊,沒有什麼意思。

然而,一個有趣的問題是,中國排名不在最快樂的前十國之內(報道沒有說排第幾),而印度卻排第六,墨西哥排第九。印度民不聊生,眾所周知;墨西哥貧富懸殊,窮苦人家觸目皆是。墨國我不能肯定,但從一般生活水平而論,印度肯定不及中國,而把印度的「快樂」排在英國(排第七)之上,真的是莫名其妙了。

印度的快樂排名遠超中國,不一定是說印度佬真的是比中國人快樂。天曉得,我們可能比他們快樂,只是大家的看法不同。

不管中國的老百姓怎樣說,不管他們怎樣衡量快樂,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北京當局若能公佈一個簡單不過的政策改變,且擔保以後不再改回頭,中國老百姓的快樂指數會在一夜之間急升——他們怎樣亂答也會急升。那就是北京公佈永遠取消一家一孩的限制。

我也可以肯定,無論中國將來怎樣富有,不管「快樂」問答怎樣胡鬧,中國若不取消「一家一孩」的政策,「快樂指數」就乏善足陳。這是因為在「一家一孩」的管制下,中國的老百姓沒有天倫之樂。

一九八五年二月,我在《信報》發表《沒有兄弟姊妹的社會》,針對「一家一孩」的政策。我寫道:「長此下去,一二十年後,中國的青年都沒有兄弟姊妹。再過些時日,所有的人都沒有叔、伯、姑、表——除父母外,每個人都舉目無親!」十五年過去了,今天中國的青年,大都沒有兄弟姊妹,而再過些時日,他們真的會變為舉目無親。

十五年前我為「一家一孩」大發牢騷,認為這政策對經濟有害無益,而舉目無親的社會可怕之極,所以在當時我就大聲疾呼。想不到,除了偷偷摸摸或一些特殊的情況外,「一家一孩」的政策到今天仍然存在。就是中國數十年後變為世界第一經濟強國,沒有天倫之樂又有什麼意思呢?

說自私對社會有好處,是對的,但自私也有害處。然而,因為血濃於水,一個人天生下來對自己的親屬有特別的同情心,有愛。我們因為自私而對親近的人特別關懷,甚至顯得不自私了。愛是很真實的事。而又因為相親相愛,我們就有天倫之樂。

我自己有一兒一女,不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假如你問我願意為兒女犧牲多少,我會說你問得蠢,因為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父親可以為兒女犧牲一切。願意犧牲而不需要犧牲,不亦快哉?

假如你問我的兒子,從今以後不能再見到他的妹妹,他願意犧牲多少來避免這樣可怕的事,他起碼願意犧牲整生收入的一半。倒過來,你問我的女兒,她對哥哥會表達同樣的愛。當然,兒女相聚時,爭吵是常有的事,但無論怎樣兒或女會為對方付出很大的代價。這是愛,是天倫的愛,是一種不能在市場交易的財富。

說天倫之愛是人類最重要的財富,應該沒有任何正常的人會反對吧!我不是精神病專家,但認為任何反對這觀點的人都不正常。我們不會因為「正常」而變得偉大。你會為你自己的兒女犧牲多少,兒女又會為你犧牲多少?一算起來,你可能付不起,兒女也可能付不起。這不是偉大,而是適者生存的進化結果。有哪一個正常的人,會放棄天倫之樂來換取肥佬黎的財富?

中國要搞經濟現代化,可嘉也。要增加國民平均收入,亦可嘉也。但若要為爭取收入,要為什麼保七保八而放棄天倫之樂,得不償失是可以肯定的。可悲也!

去年我到中國七家名大學講話,知道每個大學生的一年費用,大約是一萬元人民幣左右。在中國目前的經濟情況下,那是很高的費用了。校方的主事人說,因為學生大都是獨子或獨女,父母左借右借也拚命支持。這是父母的愛,但可憐父母,獨兒獨女離家遠去求學,自己養狗度日,豈不痛哉?

天倫之樂是天生下來應有的權利,是維護適者生存的要素,是一項重要的財富。量度這財富,只能從願意犧牲而不需要犧牲的角度來衡量,不能從國民收入或物質享受反映出來。

「一家一孩」傷天害理;舉目無親是悲劇。北京的領導人若堅持「一家一孩」,要撫心自問:沒有天倫之樂會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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