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量學術的困難
香港政府用了那麼多錢資助教育,他們要設立一些委員會來監察教育、衡量學術的成敗,是不難理解的。近幾年來,衡量大學教師的研究是大話題。很不幸,以我所知的經濟學來說,所有被採用的衡量準則,都有反效果。
數文章發表的多少,評定文章發表的學報高下,甚至計算文章在國際上被引用的次數,都無聊,是作不得準的。就我所知的國際上最優秀的經濟系而言,沒有一家採用這些準則。
困難明顯不過。一家餐館的菜式怎樣,每個顧客都可以立刻發表意見,而這些意見不管對或錯,顧客吃後不再光顧就說明了一切,而這個市場準則大致上是對的。當然,除了味道,一家餐館的成敗還要論價格及成本的控制,服務的水平及管理等。這些大學也要顧及,但學術研究的(思維)味道要怎樣來品評,由誰品評,以什麼準則來品評,就是私立大學也不容易取決,公立的就更困難了。
一九六八年,我在芝加哥大學作助理教授,問大教授D. Gale Johnson關於升級的衡量準則。該大學的經濟系當時是世界之冠,升級單論研究成就,不論教書教得怎樣。我問:「文章要有多少才可升級?」答曰:「據我所知,從來不計多少。」再問:「發表的學報聲望計多少?」答曰:「從來沒有想過。」再問:「多取幾個名銜怎麼樣?」答曰:「沒有誰管你的名銜。」「沒有博士也可升級?」「當然可以。」我再問:「一篇文章也沒有發表過,可以升級嗎?」答曰:「可以的。」我逼又問:「連文稿也沒有一篇,也可以升級嗎?」答曰:「那會比較困難,但要是你能多說話,表達你的思想,若夠份量,升級單靠口述是可以的。」到最後,我問:「那由誰決定呀?」答曰:「我們這些正教授。但通常佛利民等大師怎樣說,不會有人反對。」
也是一九六八年,我的第一篇文章《私有產權與佃農制度》發表於芝大的《政治經濟學報》,排在第一位置。該學報舉世尊為一哥,我有點飄飄然。過了兩天,在系內遇到當時的系主任A. Harberger。他高興萬分地說:「我剛才讀完了你的《佃農》文章,覺得有趣味。」
我說:「有趣味?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他答道:「我說『有趣味』是我對任何文章的最高評價了!」
Harberger擺明是餐館顧客。我是《佃農》的廚師,他說味道好,我還要他再說些什麼呢?三十年後——一九九八年——洛杉磯加大舉辦一連十年、每年一個的Harberger演講,邀請我為第一個講者。我同意後,邀請的主事人說,選我開鑼是Harberger的主意。我大喜之下,想到三十年前的往事,說:「請轉告Harberger,他的品味好!」(He has good taste!)
學術成就的大或小,通常要很多年後才知道。要先在今天來品評,較為可靠的是味道(Harberger所說的趣味——interest)。但由誰作味道的品評呢?誰是學術上的蔡瀾、肥佬黎、周安橋?
說實話,雖然香港的學術遠不如「自以為是」的水平,但有品味,懂得品評的學者是有的。不是每一個學系都有,但高人總不至少於鳳毛麟角。問題是,在目前的好幾家公立大學的競爭中,要在本地選出眾所認同的「味道」品評者就不可能。
是的,學術成就的衡量,最可靠是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學術是不能永久地譁眾取寵的。不得已而求其次,味道的品嚐不可或缺。今天香港所選用的準則,每一項都有反效果。
數文章多少嗎?就是歲近黃昏,強而為之,我今天還可以每年在國際學報上發表三十篇。這是因為我懂得被學報接受的文章規格,或公式,知道怎樣胡說在短期內可以瞞天過海,也明白同一論點,可以改頭換面地寫十多篇文章。(有人問史德拉,為什麼他的文章數量不夠某些學者多,他答道:「我每篇文章只寫一次!」)
論學報地位的高低嗎?那你就要把「公式」改變一下。要增加被引用的次數嗎?我又可以教你另外一套法門。這些無聊的玩意,說出來會誤導青年,不說為妙——雖然最近道聽途說,一些香港的年青學者正在研究這些法門。
優質的學術如葡萄美酒,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但在釀葡萄酒這個行業中,有些專家能品嚐新酒而相當準確地推斷十年之後的酒味。要品評香港的學術,我們需要這種專家。要不然,我們就不妨等二十年。一篇文章發表後的三幾年,因為譁眾取寵,或錯得驚人,被引用的次數可能不少。但若二、三十年後還常被引用,就是葡萄美酒了。
在目前香港的情況下,我認為最可取的評審學術方法,是要每一系的每一位教師,選出自己五年內最稱意的一至兩篇文章(未經發表的文稿亦可),集中起來,到外地找三位有份量的學者作品評。五年辦一次,費用不高——比現在的「麻煩」費用少得多。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因此而避免那些正在興起的,為爭取現用的準則的分數所導致的巨大浪費。
我們要讓年青的學者在重要的題材上打主意,日思夜想,想了幾年才下筆。我自己的習慣,是幾個題材在同時期轉換想,過了些時日,其中一個突然間覺得可以下筆,甚至忍不住要下筆。一下筆,通常只是三數天的工夫。這樣寫出來的文章是不容易被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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