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9, 2000

莫扎特的感受

有一個故事的幾個片段,我在不同的地方說過了。這裡我把這些片段加起來,補充好些其它的來申述一個有趣而重要的論點。這論點可能錯,但因為覺得重要就決定寫出來。

在《佃農理論的前因後果》那長文中,我提到一九六五年的秋天,因為論文題目不稱意,就放棄學術一段日子,花幾個月的時間,天天拿著照相機靜坐在洛杉磯加州大學鄰近的一個小園林中,作藝術攝影。

一九六八年,老師艾智仁到芝加哥大學造訪一年,我當時也在芝大,相得甚歡。一天晚上跟艾師吃晚餐,他問起六五年間為什麼我失蹤了幾個月。我說是獨坐園林搞攝影。跟著補充說,那幾個月的攝影作品如有神助,佳作信手拈來,俯拾即是,要作品怎樣就怎樣,如夢如幻的,使我意識到莫扎特的感受可能就是那樣。

回港任職後不久,《號外》雜誌訪問我,談話中我提到六五年那幾個月的攝影經驗,也提到六八年對艾師所說的話。台灣的詹宏志讀到該訪問,就以《莫扎特的感受》為題在一本書中介紹我。

一九九三年我與陳復禮、何藩、簡慶福等三位攝影大師在香港大會堂低座舉行「四友攝影聯展」,轟動一時,我見比他們不過,就拿出六五年那幾個月的一些作品為主力。這部分作品刊於為該影展而出的書——《往日時光:四友攝影精選集》——的三十九至五十二頁,共十四張。我替這部分作品起了一個名目,叫作《光的幻想》。

這十四張作品只是六五年那幾個月所得的一部分,九三年展出時引起很大的迴響,數之不盡的人問我是怎樣攝得的。我不容易替他們解釋,而六五年後我再也不能攝得那樣的作品了。這組作品的困難程度高,主要是因為光的若隱若現不容易處理,而光與影的擺佈更不容易從心所欲。在鏡頭中看到的,後果往往不一樣。只有六五年那幾個月,什麼都似乎是從心所欲,腦中對光的幻想,鏡下就輕而易舉地拍出來,黑房的處理也是輕而易舉的。只有那一次,那幾個月,之後不再。

今天我想,要是當時不因為要寫論文而中止,不停的拍攝下去,那「從心所欲」的作品可以繼續,而跟著會發展成怎樣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肯定的是當時我對光與影有一種特別的看法,可以預先知道經過鏡頭及黑房的處理會有怎樣效果。換言之,只要能找到光與影有多種變化的地方,精彩的佳作到處都有,多到不得了,問題是你能不能看得出來。六五年之後我就再不能看出來了。偶然碰巧是可以的,但再也看不出來。

拙作《憑闌集》中的《光的故事》,細說中日抗戰期間,我大約六、七歲,在廣西的一個村落中患上瘧疾之症而沒有醫藥,每天下午母親要我到荒野遊玩。好幾個月的黃昏,我靜坐看太陽下山的光在各種物體上的變幻,對光與影有了深切的認識。一九五五年在香港搞藝術攝影,參加了不少沙龍比賽;五七年到了多倫多,為了生計作了一年職業攝影,對黑房工作學到職業的水平。這一切都是重要的基礎,但只有在六五年那幾個月我能看得到。

我認為差不多所有造詣都是那樣的。以我自己專業的經濟學來說吧。這門學問其實只有一個重點:給我們一個角度來看世界,而同一角度又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你找不到這個經濟學角度,怎樣看也看不到什麼!你可以讀很多書,什麼數學、統計學的技巧高明,甚至胸有實學,但若不知道怎樣看世界,寫出來的文章充其量只能是二流貨色。

一九五九年我開始苦攻經濟,頭三年成績怎樣好也不能把不同的科目混合起來,什麼「角度」云云,根本就談不上。第四年,我開始清除廢物,逐漸能見到經濟學的輪廓。再掙扎兩年,我開始從一個角度看世界。《佃農理論》是第七年動筆的。肯定自己找到了一個經濟學角度,始於一九六九年。早些時在芝加哥大學(六七至六九)與高斯、佛利民、史德拉等人研討,我意識到他們都有肯定了的角度,對世界來來去去都是那樣看,雖然大家的角度因為有變化而略為不同。

九年多前我開始學書法時,有了攝影及經濟學的前車可鑒,從第一天起就找尋以書法看藝術的角度。於是逢師必拜,古往今來的名書法無所不覽,前人關於書法的論著無所不讀。說易甚易,說難甚難。前人論書法喜歡胡說八道,廢物甚多。經過幾年的清除,找到了自己滿意的書法角度:用盡所有有規律的筆墨變化來表達書者的感情。很不幸,找到書法的角度只是知道怎樣看,但做起來,所需的用筆,要有很長時間的練習。同樣頭痛的是,在書法上,每個字平均有十多種寫法。因為要有變化,每個字書者總要記得三幾種。對一個臨老學書的人來說,其所需的記憶力是太苛求了。要是我能早學五年,當作別論。書法所需的基礎功夫,比攝影的起碼難上十倍。

前些時在這裡提到蘇東坡論文:「作文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很顯然,此公找到了為文的角度。

今天回顧,我認為六五年我看光與影的角度一去不返,是因為那角度雖然妙不可言,但很小、很窄,以致一離開後就再也找不回來。

真羨慕莫扎特。他天生下來就知道從聲音的角度看藝術是怎樣的。父親只教了他一些技巧,但他不用考慮前人之見,也不用清除廢物。天生下來,他喜歡聽到的就是最好的音樂。可以說,以聲音看藝術的最佳角度,是由他定下來的。莫扎特是上帝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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