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14, 2000

《五常談教育》——序

國內的朋友要求我把發表過的有關教育與學術的文章選出來,結集分為兩本書。這些文章大部分在我其它的結集出現過,結完又結,集了再集,豈不是有欺騙之嫌?但朋友們認為我應該這樣做,因為我的教育、學術觀點對中國的青年有用處。雖然這樣說,我認為他們要求的主要原因,是我出版過的中語文章結集,每一本總有三幾篇文章,或有些詞或句,不能通過北京有關部門的審查。比起十多年前,中國對言論的確是開放了不少,但還有沙石。朋友們認為我談教育及學術的文章,在國內可以暢通無阻。為了數之不盡的像我四十多年前發奮求學的今天的中國青年,這兩本結集的建議我就接受了。我打算先出版繁體字的,簡體字在國內繼之。



永遠都失望,但也永遠還有希望。數十年來,我老是想,只要中國的青年有好的學習機會,中國就會富強起來了。可不是嗎?昔日中國的青年,主理今天的中國,而明天的中國,是今天中國青年的天下。這是上帝定下來的邏輯,怎樣也錯不了。問題是他們沒有好的求學機會,又或者是長大於一個以政治、主義掛帥的國家,近墨者黑。一年一年地過去,我的希望皆成泡影。



然而,自從六歲在國內逃難起,我沒有見過中國的青年有今天那樣好的學習機會。不是大好特好:他們不夠求學的錢,師資不足,讀物難求——要不是買不起就是被禁——而又還要上什麼思想教育的課,比起四十年前我在美國的際遇,有天淵之別。但說六十年來,中國青年的學習機會最好是今天,卻是對的。



這兩年來我到國內對學生講話十多次了,每次都很欣賞他們的求知意識,而在多種還未能清除的約束下,我在他們的校園中感覺到有思想自由的氣氛。這判斷我是個專家了。在學術上打滾那麼多年,一踏進任何大學校園我就可從空氣中有所感受。



四十多年前,我知道只要自己有知識,生活是不愁的,而學問的本身可以享受,於是一發勁,知識就像黃河之水天上來。雖然今天中國青年的際遇遠不及我當年的,但他們的求知意識與我當年的一樣。他們知道知識有價,可以享受,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看得到明天。



去年我想,自己在學術上搞了數十年,興趣比一般學者廣泛,而在國際上的學術朋友也算是不少的,我應該將自己餘下來的日子,介紹重要而又有趣味的西方學術給中國的青年。我於是想到在國內辦一家出版社,有系統地請人翻譯,或找同好的著作,或購買版權等,以刊物推廣知識。中國青年還需要讀的精彩的書,實在是太多了。



殊不知托幾位朋友查詢在國內辦出版社的手續,得到的響應,一致地說不可能拿得牌照。我不知道那是因為國家的領導人要控制知識的傳播,還是國營的出版社要維護他們的特權利益,又或是二者的合併。有這樣的局限,我想,上文所說的兩本結集是應該嘗試的。



我是搞學問的,無論科學、哲學、文學、歷史、藝術、中外文化等,我都嘗試過,下過一點功夫。搞得不太精,但很懂得怎樣搞。然而,我不是一個教育專家。正相反,我的教育方法是自己想出來的,與專家之見相去十萬八千里。



令我驚喜的是,去年我在《信報》發表了一篇題為《不是專家談教育》的文章,被各地轉載了數十次,而聽說有些地方為該文開研討會。國內的朋友說,他們歷來重視我對教育的看法。這倒有點奇哉怪也,因為我主張的是鼓勵學子以興趣求學,讓他們自由發展,毫不勉強。國內的朋友喜歡聽到這一套,可能是因為他們歷來所受到的教育,皆在權威定下來的框框之內。一代一代地被約束了那麼久,讀到我的教育言論就彷彿「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香港的朋友反而沒有這樣的感受。有一天,一位女秘書說要趕回家,因為明天兒子要交功課。我說:「你這樣管他是害了他;要兒子將來學有所成,你要讓他自由地找尋自己求學的興趣。」秘書小姐聽而不聞,急步回家去矣。



好些香港朋友讀到我的關於教育的文章,說:「你主張的教育方法聽來很合理,但只適用於你自己。我們的孩子沒有你的天分,這種方法是用不的。」胡說八道。七十年代,有十多位在香港沒有大學收容的學生,是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的子女,得到我少許幫忙,到美國西雅圖讀大學。我對他們簡略地說一下求學之道,久不久見他們一次。這些學子一般地讀得好,成了專業人士;今天年長了,還健在,可以作證。



回頭說我「炒」舊文(其實有些是新的)來結集這本談教育的書,左選右選之後,入圍的加起來竟然達三百多頁。這大概是我以中語下筆寫過的九分之一的文字,雖然算不上是洋洋大觀,但也頗具「威勢」。



《五常談教育》選取的文章是關於讀書、拜師、思考、文章、教養、制度等幾方面的。都是個人的經驗、個人的看法。這些文章是從一九八四年一月三日發表的《讀書的方法》起,到最近發表的,為期整整十七年。我把這些文章從頭細看一遍,覺得前後大致沒有矛盾。這樣,不管是好是壞,是對是錯,總算是一家之言了。



世界上沒有任何作者不喜歡多些讀者的。但要爭取讀者,談何容易。所以雖然是結集,要下的功夫倒也不少。書要美觀,既要向智英老弟借一張黑蠻替我畫的但被他佔為己有的畫作書面,又要周老師題字。(我自己的書法可以應付,但朋友說周老師的沒有那樣「狂」,與「教育」比較接近!)搞好了「門面」,內容要分類安排,文字要修改一下,要校對,又要補加一些「後記」。



讀者盍興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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