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1, 2000

《五常談學術》——序

話說十多年前,鐘祖文醫生(今已故)請我到他的家吃晚飯,主要的賓客是一位退了休的老教授,來自劍橋,是研究生理與心理的。席上老教授談到基因,只說了幾句我就知道是遇上了一位頂級人物。面對大師,怎會放過求知的機會呢?我於是跟老教授研討基因的問題,再轉到R. Dawkins 的《自私基因》那本書上去。大家談得很投入,一下子就用盡整晚的時間,在座的鍾醫生及黃醫生也聽得入神,大家覺得盛筵難再。到最後,我對老教授說:「聽說這些年來英國的大學被美國的比下去了。今晚我才知道,劍橋名不虛傳!」這是衷心話。



朋友,想想吧。我對基因只知皮毛,怎可以與專於此道的高人辯論呢?任何選修過幾科生物的學生,會說得我完全不懂。但老教授說得清楚明白,觸發了我的好奇心,使我能反駁,提出質疑,甚至建議基因研究應走的路。那是什麼原因呢?無他,老教授對自己所學融會貫通,知的與不知的分得清楚而又有膽直說,他知道我是門外漢,就深入淺出地介紹了自己的學問。頂級的學術,是可以做到這樣的。



你要我把經濟學說得你完全不懂,易如反掌也。你沒有讀過經濟,我要向你說得清楚明白,倒要用上三幾個層次之上的功夫。實不相瞞,今天我在《蘋果日報》寫《經濟解釋》,算是有恃無恐,有點狂而傲了。但如果一門學問怎樣說外人也不明白,又算是什麼學問了?



我討厭那些老氣橫秋,或道貌岸然,或沽名釣譽,或故扮高深的所謂學者。學術是那樣有趣的事,可以那樣迷人,怎可以搞得不明不白的?懂說懂,不懂說不懂,有誰會因為我說不懂而小看了我?要是我說來說去你也不懂,你會不會拍案叫絕,回家對老婆說:「張教授高深莫測,果然了得!」以我之見,高深莫測易過借火,也難怪在學術界中這種人多的是。



純真的學問很迷人。有時我們要搞得很深入,但迷人之處永遠都是從淺中現出來。像我這種次一級的腦子,通常要向深處走一段時期才能以淺的創作,而在求學的三十多年前,我要來來回回好幾次。四十歲後,深的層面我越來越少涉及了。這是進步。我認識佛利民、高斯、史德拉、艾智仁等高人時,覺得他們的思維永遠都是那樣淺,使我覺得他們勝我一籌。後來我又自我安慰,認為他們作學生時也可能像我一樣,深呀深的搞過一段日子。



學術與藝術有好些地方不同。這裡我要說的,是藝術的欣賞不難學,但若要親自動手製作,總要花幾年功夫學習。欣賞是享受,但深入地享受還是要自己動手才能達到的。好些朋友像我一樣,聽到某鋼琴家演奏就恨不得自己也可以。看到林風眠或梵高的畫,我真想自己動手去試畫幾筆,但最後還是不敢嘗試。十年前我看到周慧珺寫書法,忍不住就索性自己也動手了。



學術的欣賞比藝術困難,但入門卻容易得多。搞學術不需要什麼天分,你要嘗試就立刻可以動工。想想吧,你要彈鋼琴或寫書法,總要有一段時期自己耳不堪聽,目不忍睹。這一關不容易過,而若沒有少許天分你可能很失望,甚至悲從中來。學術是另一回事。一用功,幾個小時後你就多知一點,有點收穫。當然,在學術上要有成就絕不容易,是要下苦功的。但我們不需要為了成就才搞學術。多知一點,思想上得到一點啟發,並不困難,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問題是若要欣賞學術,要得到學術的享受,可不像聽音樂或看油畫那樣容易。要享受學術,你總要親力親為地搞一下。不一定要進什麼大學,但要老老實實地搞一段日子。你可以完全不會彈琴而欣賞琴音,不會繪畫而熱愛畫作。但學術就沒有那樣方便了。



學術是要親學其術才能欣賞,才能享受的。可幸的是,可以享受的學術永遠是淺的而不是深的。要是你苛求一點,要自己創作學術,那你很可能要像我一樣,先苦後甜,要在深處鑽研一段日子。享受學術不一定要自己創作,但要知道學者所說的是什麼。



有高人指點迷津,欣賞學術當然事半功倍。高人難遇,不得已而求其次,你還有兩個法門。其一是讀一點書。不需要讀很多,但需要找精彩的來讀。不知道自己的興趣在哪方面的話,你可以找些關於多項學術的書籍,尤其是那些關於各項學術高人的生平事跡與他們的思想的簡介。讀後再選其中自己較有興趣的入手。其二是結交一些對學術了迷的朋友,談天說地。這後者在美國很容易,在香港則比較困難了。



《五常談學術》這本書是《五常談教育》的姊妹結集,是應國內朋友的要求,選出有關的舊文再補加一些新的。目的是給國內的青年讀,先在香港出版繁體字,國內簡體繼之。



書中的文章內容,是自己的經驗,自己的觀察。任何個人的經驗都是與眾不同的,不值得勒碑誌之。我的經驗比較幸運,也比較過癮。誇張一點地說,比較精彩。



生長在人類歷史上學術發展最快的二十世紀,問津經濟學於該學問最熱鬧的二十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一個少年時讀書不成的中國學生,糊里糊塗地跑到北美去碰運氣。此碰也,遇上一番景象。



是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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