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士九百年(二之二)
九百多年來,評論蘇東坡的人不計其數,而絕大部分都用上無以復加的讚美形容詞。事實上,蘇子二十二歲時,比他年長三十歲的歐陽修接見了他之後,說:「此人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歐陽修當然是個「識貨」之人,但見到一個只有二十二歲的青年,傾談一下,怎可以就說這青年將來一定「獨步天下」?我想,歐陽大師必定有一種很特別的感受,不是他說的蘇小子「善讀書,善用書」那樣簡單。這感受是些什麼呢?
說蘇學士的文字豪放,那是當然的,但文字豪放的人多的是。說學士的文字有創意,有文采,也是當然,但有哪一位在文字上可見經傳的沒有這些質量呢?幽默嗎?不容易成名。
我認為蘇學士的文字能獨步天下,主要是一個原因:可愛。這是一個化境,是很難達到的。豪放、創意、文采、幽默,都不一定可愛。可愛的的文字要有其它三個因素:流、曠、真。這三個因素可不是一般人所想的那樣簡單,而古往今來,能夠達到三者合併的境界似乎只有蘇東坡一個人。
「流」不是指流暢或通順,而是文字使人有自然地「流」出來的感受。學士的名言:「作文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雖嬉笑怒罵之辭,皆可書而誦之。」不多寫文章的人不容易體會這種「流」的困難。我自己久不久有幾句文字是不經意地「流」出來的,其感受很特別,但我不能整篇文章這樣寫出來。
蘇子在黃州時為赤壁所寫的一詞二賦,說是家喻戶曉、有口皆碑是低貶了。除蘇子外,沒有誰可以寫得出那樣的文字。「行雲流水」不是說很容易地寫出來。我知道蘇子是花了很大的心血才寫成一詞二賦的,但我們讀來就有是「流」出來的感受。這是很特別的天賦了。
「曠」是指曠達。這是天生的個性了。你說中國歷史上有哪一個文人真的算得上是曠達的?以隱逸知名的陶淵明來說吧。他說「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我就覺得他有點心有不甘。范仲淹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算是曠達了吧。但過不了幾句他又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何曠達之有?簡直是前言不對後語。
還是看蘇學士的《定風波》吧: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才是毫無污染的曠達。這首《定風波》令人讀來海闊天空,其舒暢的感受難以形容。
「真」是說純真,這是感情流露的重點了。也是十分困難的事,可能也是天生使然。純真的感情表達要完全不做作,沒有俗氣,也要扣人心弦。我很同意元好問對蘇學士的詞評:「唐歌詞多宮體,又皆極力為之。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情之所至,應該是不知有文字的。
世人皆愛舉學士的悼亡妻詞《江城子》為感情表達的代表作,但這裡我還是選《永遇樂》其中幾句: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朋友,多讀幾遍,你就不知有文字。純真的感情表達,是應該達到這個境界的。
我不是搞文學的,以學院的規範來說,是個門外漢。只是數十年來,睡前我喜歡躺在床上拿著古書欣賞一下,自我陶醉一番。學士謝世九百週年,專家們應該群起而出,盡訴他們的心中話。我自己是忍不住而班門弄斧,不自量力也要寫幾千字。不是因為我懂文學,而是這麼多年來為了欣賞享受,我對蘇子深深地有感激之情。追思既不用專家,也不要有見地。
這些年來,在國內旅遊凡遇上蘇子的遺跡,我必定拜訪,流連一下,發點遐思。離開香港兩個小時車程的惠州,有一個重要的蘇子遺跡。蘇子被貶惠州謫居大約三年,今天在他曾經親自修葺的西湖旁的小丘上,有蘇東坡紀念館。重要的是那裡有王朝雲的墓。
朝雲是蘇子的愛妾,年紀相差二十六歲,白髮紅顏,蘇子正室謝世後,朝雲就日夕陪伴他。這段中國文化歷史上有名的戀情,終於朝雲的早逝。她死時三十二歲。
秦少游形容朝云「美如春園,眼如晨曦」。所有其它說到朝雲的文字——包括蘇子自己的——都說得她是仙女下凡:聰明活潑,靈氣湧現,是蘇東坡的知心人。朝雲死後,蘇子以梅花為喻寫了這樣的悼詞(調寄《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花叢,倒掛綠毛麼鳳。
素面常嫌粉污,洗妝不退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十多年來我到過惠州四次,每次都到那裡的蘇東坡紀念館及朝雲的墓流連一下。該館太不成話,內裡沒有什麼值得一讀的關於蘇子的文字,也沒有什麼東坡全集之類出售。有的只是一兩個寫揮春水平的人在賣書法。最後一次到那裡時,我就大發脾氣。他們竟然在朝雲墓及六如亭之前,建一泳池,有高台跳水板,其混帳思維可與北宋的朝廷相提並論。
蘇子已矣,是九百週年啊!要是西洋鬼子今天能找到不知所終的莫扎特墓地,你認為他們會怎樣做?我衷心希望惠州的主事人,或某富有人家,能明白要是我們沒有蘇學士,生命總要失去了一些光彩,於是慷慨地、有意思地把蘇子在惠州的遺跡,以學士當年的品味大事修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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