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士九百年(二之一)
朋友,我要發一點牢騷。我們這個高舉先人的民族,是阿Q 也好,是一般的炎黃子孫也好,永遠都在談什麼孝義,什麼光宗耀祖,但拆穿了西洋鏡,我們得個「講」字,對先人沒有感激之情。
先說我們認為是無情無義的西洋鬼子吧。一九九一是莫扎特謝世二百週年。西洋鬼子做了些什麼?什麼莫扎特的音樂全集,什麼紀念音樂、歌劇大會,什麼追悼鴻文與書籍,應有盡有,目不暇給,你不可能全部欣賞或買下來。是的,一九九一年時,你不可能在歐美任何地區某一天的某一個小時內,在收音機上聽不到莫扎特的音樂。
今年是二○○一,是蘇東坡(一○三六——一一○一)謝世九百週年。我們做了些什麼?個多月前,我就知道二○○一是蘇學士的大日子。我持筆不發,看看炎黃子孫的感激之情。等呀等,等得不耐煩,就忍無可忍地自己動筆了。中國的文化起於蘇學士之前,繼於蘇學士之後,但立竿見影,主要是蘇東坡。我們是因為曾經有蘇學士的存在而可以在西洋鬼子面前高視闊步的。
蘇學士是一個怎樣的人?讓我告訴你吧。論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論賦,他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論詞,世稱「蘇、辛」。論詩,世稱「蘇、黃」。論書法,他是宋四家之一。論畫,視旁人如無物的米芾說他畫的竹石「運思清拔」。這樣的天才數千年一見,只有上帝才能解釋了。
且讓我從一首蘇學士的六言詩說起吧。北宋畫羅漢渡江的大畫師李龍眠,精於繪人物。他是蘇東坡的好朋友,替蘇子畫了一幅畫像,留在鎮江的金山寺內。蘇子謫居海南島後北歸,途經鎮江,見到李龍眠替自己畫的造像,即席題詩云: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兩個月後,蘇子在常州病逝了,年六十六。
我要說的,是古往今來沒有誰可以寫得出這樣的詩,更何況是即興之作。
好一句「黃州惠州儋州」!儋州指儋耳,是海南島。蘇子因為不畏權勢,但求生命過癮精彩,被貶三次,謫居於黃州、惠州、儋州。後者是因為朝廷見他的名字是蘇子瞻,就把他貶到儋州去。有那樣混帳的朝廷,我們竟然還有一個蘇東坡,可算是天意了。
回頭說蘇學士的那首六言詩,以被貶三次來作自己平生功業的總結,本來是悲不堪言的,但那六個字那樣瀟灑,那樣淡然處之,而又不渲不染,好像是自嘲,但卻蓋不曠達、幽默。我第一次讀時在大笑中流下淚來。
中國歷史上,沒有一個學者或詩人在生時能有蘇子那樣大聲望的。那是九百年前,是「雁來音訊無憑」的時代,一個還在生的文人,怎可以變得那樣大名呢?事實上,因為妒忌他的才華而說他壞話的人甚多:「吾生平遭口語無數……今謗我者或雲死,或雲仙。」另一方面,因為怕朝廷留難,他好些文章是偷偷地寫的。今天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館的蘇子手書的《前赤壁賦》真跡,可見如下後語:「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後赤壁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後信。軾白。」
這樣偷偷摸摸,妒忌小人當道,被貶三次,最後一次儋州三年,算是被放逐於荒島上,但還能在生時名滿天下,是一個不容易相信的現象了。我唯一解釋,是蘇東坡這個人非常可愛。他豪放、曠達、瀟灑、幽默、過癮、仁慈、正直、極富感情。那是說,所有我們欣賞、喜愛的人的品性,都集中在蘇東坡一個人的身上。
一個豪放地寫「大江東去」的人,瀟灑地「把酒問青天」,曠達地「一蓑煙雨任平生」,其感情深於大家所知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因為愛妾朝雲曾在唱他作的《蝶戀花》時下淚,朝雲死後,學士終生不復唱此詞。在海南島行歌田野,他「負一藥囊,遇有疾者,輒為發藥,便疏方示之」。也是在海南,學士曾盡傾所有金資,購一新居所。剛搬進去,晚上在路旁聽某戶有婦人哭聲甚哀,問其故,知婦人的兒子將房子賣掉,而這房子正是學士剛剛購買的新居!他於是立刻把屋契燒掉,「不責一錢,復返舊寓。」
在蘇東坡平生數之不盡的軼事中,我最欣賞的是《南歌子》的故事。在杭州時,東坡的朋友大通禪師是一位以聖潔知名的和尚。據說要單獨見他須先行沐浴,而女人更不能進他的房間。東坡要跟這老和尚搞笑一下,竟然帶了一個歌女進寺拜訪。大通一見就慍然於色!東坡於是說,若老和尚能借木魚給歌女一用,他可以寫一首《南歌子》詞讓歌女唱給老和尚聽。一揮而就,歌女敲著木魚唱出來: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與門槌,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遲,不見老婆三五少年時。
大通禪師聽得笑逐顏開,後世傳為佳話。
我的已故知交舒巷城,生時像我一樣,是個蘇東坡迷。大家談起蘇東坡,總要說到他那過癮可愛的品性。舒巷城是個才子,雖然遠不及蘇子,但卻遠勝於我。讀到《南歌子》的故事,舒巷城說他曾經想像蘇子黃昏時在山間迷失了路,向寺門投宿,遇到另一個正經和尚。巷城於是忍不住也寫了一首《南歌子》來和蘇子的,同樣過癮:
誰及蘇公放,食齋講異經。大師無奈忍吞聲:為甚此人風貌遠馳名?
借宿還幽默,哈哈唱不停。山僧無計暗心驚:但願霎時天亮客登程!
這是要真的明白蘇子,衷心的愛,才能寫出來的。
(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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